周瑜
說到這裏,那麼「羽扇綸巾」四字,出了《演義》之外,還依舊是諸葛亮所專屬的用詞麼?
爭議最大的莫過於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這一段詞了: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後人多有指裏頭的「羽扇綸巾」便是諸葛亮,甚至稱此四字就是諸葛亮的「專稱」、「代名詞」,然而事實真是如此?
首先就「文法」的角度切入。詞中的前三句「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形容的是周瑜,後兩句「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講的也是周瑜,在前後「主詞」都是周瑜的情況下,突然冒出個「羽扇綸巾」的諸葛亮,不很奇怪嗎?
其次,這闕詞如果僅從「字面」上細究的話,其實是存著很大「語病」的:按赤壁之戰發生在東漢獻帝十三年(公元二○八年),以史料記載推算那年周瑜三十四歲,而納小喬為妾時正是隨孫策攻克皖城(今安徽潛山)之後,該年周瑜二十四歲,兩者前後足足差了十年,東坡先生用了「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云云,豈不全亂了套了?
南朝宋時的大詩人謝靈運在〈山居賦〉詩中云道:「詩以言志,賦以敷陳」,前人晉時的文學家陸機的〈文賦〉亦有云:「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而後人唐代「詩魔」白居易的〈與元九書〉中更說道:「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不僅詩、賦,連「詞」也是用以言志、敷陳、抒懷、寄情,表現「文字美感」的一種文體,其中多有浪漫想像,並不可全以「實指」解釋。若從這點來看,蘇東坡既然是以「遙想」行詞,那麼把「羽扇綸巾」指作是諸葛亮,似乎也是可以解釋得通了。
但是將「羽扇綸巾」和後頭的「談笑間」結合,指「羽扇綸巾」非得是諸葛亮不可,不然不就成了周瑜一人在那自言自語、獨自傻笑?這就未免想像得太過頭了。前面提到,「詩詞歌賦」這種文體並不可以全然用「實有所指」、甚至從「字面」來解釋,否則的話,填詞作「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抗金名將岳飛,豈不成了不折不扣的「食人魔」?有誰還敢再稱他作「民族英雄」?
再換一個角度。「詞」最初本是為配樂歌唱而寫的歌詞,故又稱「曲子詞」;一般是先有了樂曲,然後再按樂填詞,因此在句數、字數、平仄、用韵等方面,無不是在樂律所規範的框架之下。是以「詞」的斷句與聯貫同樣也受到曲調的影響,吟唱時的「換氣」與聲腔的轉換、連結便是其中關鍵,由此來看蘇東坡所作的〈念奴嬌〉詞,如果按照原來曲律予以斷句、標點的話(參考比對其他〈念奴嬌〉作品之句),其詞「下片」開頭幾句的「原貌」應為: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如此作者的文義便豁然明朗開來了。前段說的是與小喬新婚燕爾的周公瑾,前不久才攻下了皖這座大城,可說是意氣風發之際,又得美女相伴,真箇是春風得意、少年英雄;後段說十年後的周公瑾,則是氣定神閒,輕輕鬆鬆便以寡擊眾、將曹操的強大艦隊殺得片甲不留,有著名士瀟灑風範的一介儒將、青年英雄[41]。這裏的「羽扇綸巾談笑間」,就是單指周瑜一人!
且看蘇東坡之後,南宋著名的江湖派詩人戴復古所作〈赤壁〉詩云:
千載周公瑾,如其在目前;
英風揮羽扇,烈火破樓船。
很明顯地,其借景詠懷的是周瑜,論赤壁破曹之功也歸美於周瑜一人;這「英風揮羽扇」者,不是周瑜,還有何人?還能解讀作諸葛亮麼?
赤壁大戰之前,劉備倉皇敗走直奔夏口,當時諸葛亮的「奉命求救於孫將軍」之語,雖有說與前來尋求結盟的使者魯肅聽的意味,可是離事實卻也不遠;而此時的孫權坐擁江東六郡,手下兵馬號稱「十萬之眾」,劉備與江夏太守劉琦合軍後,卻只能勉強湊得兩萬人[42],孫、劉雙方實力可說是有著天壤之別,諸葛亮以一個「弱國」使者的身分能夠參與「上國」的軍事大計嗎?《演義》裏的情節是小說寫法,歷史卻遠非如此,試問:兩國交鋒、劍拔弩張之際,卻有他國使節坐於本國元帥大帳之中,並與之談笑,是何體統?事實上,孫、劉同盟只是時勢造就下的權宜之計,兩家對攜手之事各有各的想法,聯盟的成立也不表示雙方關係就從此「水乳交融」,可以毫無顧忌地將己方的軍事調度、動態與機要,完全暴露在對方使者的眼皮底下。
所以,戴復古的「英風揮羽扇」是周瑜,蘇東坡的「羽扇綸巾談笑間」指的當然也是周瑜;如果「羽扇綸巾」是諸葛亮的「專有代名詞」,那麼辛棄疾的〈阮郎歸‧耒陽道中為張處父推官賦〉詞中的「揮羽扇、整綸巾,少年鞍馬塵」,該作何解?
唐代詩人胡曾詠史詩〈赤壁〉云:
烈火西焚魏帝旗,周郎開國虎爭時。
交兵不假揮長劍,已挫英雄百萬師。
比喻周瑜面對強敵壓境,卻能不揮長劍、不動干戈,只用一把火便將曹操的百萬雄師燒得灰頭土臉、銳氣盡挫;若從另一角度來看,這「交兵不假揮長劍,已挫英雄百萬師」不正與「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所傳達的意境近似?說的都是周瑜在兩軍陣前的輕鬆寫意之態。其實史上並無記載周瑜和曹軍對陣、交戰時究竟穿的是軍裝、還是便服,「羽扇綸巾」不過是詩詞作者的一種浪漫想像的借託之詞,用以形容周郎的「風雅可羨」[43],即使在驚濤駭浪之中、矢石交錯之間猶仍一派閒適、從容不迫的瀟灑英姿。因此這「羽扇綸巾」也好、還是戴復古的「英風揮羽扇」、甚至是辛棄疾的「揮羽扇整綸巾」也罷,都是一種意境的表達而不見得真有其事;既非實有所指,卻硬將「羽扇綸巾」說成是諸葛亮,那便是更在虛無飄渺之外的「張冠李戴」了。
據《三國志‧魏書‧武帝紀》錄載曹操死後,「斂以時服」;裴松之注引《傅子》曰:
漢末王公,多委王服,以幅巾為雅。是以袁紹、崔鈞之徒,雖為將帥,皆著縑巾。
「縑」是一種雙絲織成色帶微黃的細絹,在漢朝多用作賞賜酬贈之物,如《三國志》與《後漢書》董卓本傳中皆有董卓從中郎將張奐征討并州有功,進拜郎中,並「賜縑九千匹」的紀錄;而「縑巾」則為「幅巾」的一種,古時男子以絹一幅束髮,是以稱此類頭巾作「幅巾」。《後漢書‧卷二十九‧鮑永傳》記載,光武帝即位後,遣諫議大夫儲大伯持節前往勸降更始帝手下大臣鮑永,鮑永遣使至長安方知更始帝劉玄已死,才釋放了劉秀派來的使臣,然後封納「上將軍列侯印綬」、通令三軍罷兵,「但幅巾與諸將及同心客百餘人詣河內」,此處有李賢注云:「幅巾謂不著冠,介幅巾束首也」,也就是表示鮑永放棄了官位與軍權,只頭繫幅巾、作素衣打扮,與諸將隨從同往河內面見劉秀。到了東漢末年,孫策起兵江東,豫章太守華歆知孫策善於用兵,自己無法與敵,於是仿效鮑永故事,「乃幅巾奉迎」[44];另一方面,幅巾同時也演變成了一些王公貴族為了顯現自己與眾不同、獨具風雅的一種象徵,刻意不著高冠華服,而改以樸素簡單的頭巾與布袍,《傅子》即以一同起兵反對董卓的袁紹與崔鈞二人為例,雖貴為將帥,但在軍陣行伍之間,卻不戴兜鍪、只在髮上繫塊縑巾,可說是「以幅巾為雅」的極致表現了。
《傅子》書中又提到:
魏太祖以天下凶荒,資財乏匱,擬古皮弁,裁縑帛以為帢,合于簡易隨時之義,以色別其貴賤,于今施行,可謂軍容,非國容也。
指東漢末年戰亂四起,曹操鑒於物資缺乏,於是仿照傳統以鹿皮製成的「皮弁」冠樣式,另裁以縑帛縫製而成狀似弁但缺四角的一款便帽──帢,曹操本紀中注引《曹瞞傳》即有曹操「時或冠帢帽以見賓客」的紀錄;但《傅子》也說到這種以其簡便而因時制宜的替代之物,本來就是用作軍中將領的便裝,而非國家官方的正式衣飾。[45]
另外據周瑜本傳注引《江表傳》載,在赤壁大戰之前,曹操聽說周瑜雖年少卻才華出眾,便有心拉攏,遂親自南下揚州,並遣九江名士蔣幹前去說服周瑜──蔣幹向以辯才無礙著稱,且生來儀表不俗,此番也是有意在曹操面前表現,於是只著「布衣葛巾」,獨自過江去見周瑜。當然周瑜並未被蔣幹說動,否則便不會有後來的赤壁決戰,但蔣幹向曹操覆命時,直言誇讚周瑜雅量高致,絕非言語所能離間,可見蔣幹器量亦非一般;《演義》裏丑角化了的蔣幹是小說藝術加工的產物,與歷史上的蔣幹是截然不同的兩人。《江表傳》中的蔣幹,著布衣、戴葛巾,正是名士瀟灑風範的一種體現,無怪乎一些王公貴族紛紛仿效──「附庸風雅」。
前面提到漢末戰亂,物資短缺,位處西南的蜀漢雖據有「天府之國」,但在諸葛亮南征北伐、「連年動眾」之下,也面臨同樣的問題。諸葛亮生前曾上書後主說道:
……至於臣在外任,無別調度,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
這固然是武侯為官清正的表現,但由此亦可見其簡約樸實之作風。綜合這兩項因素,回頭來看文獻中諸葛亮頭戴葛巾的裝扮,當然可以說這是孔明公忠體國、簡樸律己所反應出來的現象,可是卻解釋不了當時情形的背後原因──因為諸葛亮手上還拿了把「毛扇」,這和「簡約樸實」抑或「物資匱乏」,可都沾不上邊也。
按正史記載,諸葛亮伐魏之戰共有五次;而真正與司馬懿有交手紀錄的,則在最後的兩次北伐。
公元二三一年(蜀漢建興九年/魏明帝太和五年),諸葛亮率軍圍攻祁山,司馬懿不採張郃分兵拒守之策,結果統有「精兵四千」的軍事據點上邽被蜀軍攻破,趕來救援的郭淮也大敗而退,連魏軍屯田的熟麥也教諸葛亮盡數割去,收入鹵城,司馬懿統領魏國西線全部兵馬卻只「斂兵依險」,與諸葛亮遙遙對峙。司馬懿自知論兵法根本不是孔明對手,只得依山傍險固守,以待蜀兵來攻,可是時間久了,魏軍諸將見「大將軍」全無出擊的意願,乃紛紛請戰,司馬懿卻依然毫無動靜,因此被魏將賈栩、魏平等人當面譏諷:
公畏蜀如虎,奈天下笑何![46]
這下司馬懿老臉掛不住了,於是命張郃攻打祁山南圍的王平,自己親率主力部隊與諸葛亮正面交鋒,結果不僅手下重步兵部隊全軍覆沒、讓對方砍去三千首級,還被繳獲「玄鎧五千領,角弩三千一百張」,可說是大敗虧輸,顏面丟盡!後來諸葛亮被後主以「運糧不濟」為由詔命班師,司馬懿又以為有機可趁,不顧張郃的極力反對,硬是派張郃追擊,結果害張郃身中埋伏、被射死於木門峽谷之中。
兩年多後,諸葛亮率領大軍自斜谷而出,屯據於武功水西岸的五丈原上,於渭水之南(今陝西扶風渭水南岸)與司馬懿隔水相拒──可見《太平御覽》中「諸葛武侯與宣王在渭濱,將戰」之語,正指此役。司馬懿自忖前次與諸葛亮交手,論力鬥智皆難與匹敵,無論正面進攻還是背後偷襲都討不到任何便宜,因此即使擁有絕對優勢的強大兵力,面對長途跋涉而來的疲勞之師,司馬懿卻仍採取了堅壁以守的策略,只盼諸葛亮糧盡而退。
蜀漢國弱兵少,承擔不起強行攻堅的慘重損失;最有利的情況是與魏軍於野外決戰,然後擊潰對方、甚至斬敵大將,挫動敵人銳氣,進而逐步向魏都逼近。諸葛亮見司馬懿始終閉門不出,於是數度親率大軍出營向魏軍挑戰,多次遣使向司馬懿下戰書[47],甚至送了一套女子服飾直至敵軍大帳之下,羞辱司馬懿的懦弱、怯戰[48];然而司馬懿老臉皮厚、忍功一流,就是不上鉤,還拉來了皇帝背書,共同演了一場司馬懿上表請求出戰,魏明帝降旨堅守的戲碼,這事早被諸葛亮看穿,因而對姜維說道:「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豈有千里請戰的道理?[49]
晉代史學家習鑿齒所撰《漢晉春秋》寫道:「亮自至,數挑戰」,即是說諸葛亮親自引兵前線,向司馬懿挑戰;而《太平御覽》引述中的「將戰」二字,並非指魏、蜀二軍將要交戰之意,而是諸葛亮前來挑戰,司馬懿在營中緊急備戰的「臨戰」狀態。書中「宣王」即為司馬懿,蓋因其子司馬昭進封晉王,因而追贈司馬懿為「晉宣王」之故,而後世史家礙於統治者權勢,乃在整理史料時,一律追稱司馬懿為「宣王」,這也是《晉書》稱司馬懿為「帝」的原因。
話說司馬懿在營中調集三軍應戰,從他一身「戎服」、全副武裝的情形看來,司馬懿可真是如臨大敵,繃緊了神經,不敢有絲毫大意;反倒是諸葛亮卻繫葛巾、搖羽扇──可以想見身上穿的多半也是像「鶴氅」般寬鬆輕便的衣裳,一派輕鬆寫意的樣子,二者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注釋
[41]戴復古〈滿江紅〉詞云:
赤壁磯頭,一番過、一番懷古。想當時、周郎年少,氣吞區宇。萬騎臨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魚龍怒。卷長波、一鼓困曹瞞,今如許?
江上渡,江邊路。形勝地,興亡處。覽遺蹤,勝讀史書言語。幾度東風吹世換,千年往事隨潮去。問道傍、楊柳為誰春,搖金縷。
其中「想當時、周郎年少,氣吞區宇」,可與蘇軾「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之句相呼應。
[42]見《三國志》諸葛亮本傳:
先主至夏口,亮曰:「事急矣,請奉命求救於孫將軍。」……亮說權曰:……權勃然怒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亮曰:「豫州軍雖敗於長阪,今戰士還者及關羽水軍精甲萬人,劉琦合江夏戰士亦不下萬人。……」,
[43]京劇《臥龍弔孝》唱段:
【反二黃原板】……嘆周郎曾顧曲風雅可羨,嘆周郎論用兵孫武一般,……
言興朋 飾 諸葛亮
[44]見《三國志‧魏書‧華歆傳》。
[45]《宋書‧卷十八‧禮志五》:「魏武以天下凶荒,資財乏匱,擬古皮弁,裁縑帛以為[巾夾],合乎簡易隨時之義,以色別其貴賤。本施軍飾,非為國容也。」
[46]見《三國志》諸葛亮本傳注引習鑿齒《漢晉春秋》。
[47]見諸葛亮本傳注引孫盛《魏氏春秋》:
(諸葛)亮使至,(司馬懿)問其寢食及其事之繁簡,不問戎事。……
[48]見《三國志‧魏書‧明帝紀》注引《魏氏春秋》:
亮既屢遣使交書,又致巾幗婦人之飾,以怒宣王。宣王將出戰,辛毗仗節奉詔,勒宣王及軍吏已下,乃止。……
[49]《漢晉春秋》曰:
亮自至,數挑戰。宣王亦表固請戰。使衞尉辛毗持節以制之。姜維謂亮曰:「辛佐治仗節而到,賊不復出矣。」亮曰:「彼本無戰情,所以固請戰者,以示武於其眾耳。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豈千里而請戰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