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茵之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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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因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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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ch 25, 2009
「羽扇綸巾」與諸葛亮 (6/6)
來因覺士 在 YLib Blog 發表於 19:57:16

  按《晉書‧卷二十五‧輿服志》記載:

  巾,以葛為之,形如[巾臽],而橫著之,古尊卑共服也。

另外晉人張華的《博物志》卷九中則提到:

  漢中興,士人皆冠葛巾。建安中,魏武帝造白帢,於是遂廢,唯二學書生猶著也。

即自東漢以來,讀書人皆頭戴葛巾,上至朝臣、下至百姓,無不以葛巾為共通服飾。直到建安年間,曹操下令製作白帢巾帽,葛巾遂被逐漸取代,最後只剩太學與國子學的學生才配戴葛巾;然而這是北方魏國的國情,不代表南方的吳、蜀之地也是如此。

  從司馬懿派出的斥候不但將諸葛亮乘坐車子的款式,甚至頭上戴的、手裏拿的,全都清楚確切回報的情形來看,只有諸葛亮率軍出營,而且以主帥之姿親上第一線、出現在三軍陣前,敵軍探馬才能偵察得如此詳實情報;諸葛亮這種仿效名士故作閒散的裝扮,而且刻意暴露自身位置的做法──明顯有輕視對方的意味,正是用來刺激司馬懿,誘使魏軍出戰的策略。

  因此,諸葛亮的「葛巾羽扇」,極有可能是為了當時戰術的需要,所特意採用的一種穿著與打扮,並不表示他一直就是如此──據諸葛亮上表後主自言:「隨身衣食,悉仰於官」,以及〈又與李嚴書〉中所稱:「妾無副服」[50],綜此二言,加上史家陳壽評語:「循名責實,虛偽不齒」,可見其為官之清廉、立身之嚴正,連側室都沒有一套與其身分相稱的衣服,很難想像諸葛亮除了朝服、官服之外,平常私下所穿的便服會時髦、多樣到哪裏去──當然,不能排除諸葛亮平時就是「葛巾羽扇」的可能性,但這種觀點並無相關記載與證據支撐。

  最後說到司馬懿在聽說諸葛亮於萬馬千軍之中,依仍一副悠閒自在之貌,反觀自己一身甲冑,搞得緊張兮兮地,還真是有點哭笑不得,因而脫口說了一句:此人真可說是有名士般飄逸灑脫的風範哪!話中不僅有自嘲的味道,更是有著自歎弗如的另一層意涵。

  於是到了宋朝,有王安石〈諸葛武侯〉詩曰:「邂逅得所從,幅巾起南陽」以及李復〈題武侯廟〉詩二首之一:「梁甫高吟一幅巾,聯翩眾盜肯同群」。「幅巾」二字,不僅用來代指諸葛亮的布衣出身,亦烘襯出山林隱士的高雅脫俗,更有著名士翩然風姿的弦外之音;而這也正是馮山〈武侯廟〉詩中「衣冠亦俊髦」傳達的意象,藉衣著服飾作為其人丰采的憑託想像。

  是以縱使有宋人李石〈武侯祠〉詩云:「綸巾羽扇人何在?眼看群兒戲棘門」、李興宗〈觀八陣圖有感〉詩:「想見當年諸葛公,綸巾羽扇揮愁風」、元代蒙古族詩人薩都剌〈回風波吊孔明先生〉詩:「仰天一出催奸鋒,綸巾羽扇生清風」、明朝方孝孺〈蜀相像〉詩:「羽扇綸巾一臥龍,誓匡寶祚剪英雄」、楊應奎〈秋日遊臥龍岡〉詩:「羽扇綸巾談笑裏,謀王圖霸指揮中」、袁宏道〈隆中偶述〉詩:「五丈原頭石輾塵,烟霜蔽卻白綸巾」、范淶〈晚過白帝城〉詩:「羽扇崢嶸八陣傳,草堂感慨千篇就」、黃輝的〈襄陽隆中四十四韵〉:「宇宙綸巾老,山河陣蕝沉」「筆籌空簡策,羽扇奈氛祲」與〈武侯祠〉詩二首之二:「祁山細雨蔓菁地,沔水微風羽扇天」以及王光承〈懷古〉詩二首之一:「羽扇千年留八陣,巴江終日走三吳」等眾多詩句,這「綸巾」和「羽扇」都只能看作是詩人們的假托想像之辭,用在意境歌詠,而非實有所指。因為陸游雖有〈諸葛書臺〉詩曰:「還向綸巾瞻氣象,尚留祠廟傍丘陵」,以綸巾代指諸葛亮,同時也有〈八月九日晚賦〉用「綸巾鶴氅」四字來形容自己的「悠然」之態。

  同樣的道理,元人郝經的〈羽扇〉詩亦應作如是觀,其云:

  天山雪鶻落霜翎,更比冰紈分外輕。五丈原頭兵十萬,縱橫奇計指麾成。

詩中意指諸葛亮手上羽扇,是用天山雪鶻身上翎毛所製成,為極其罕有之物,用以借物繪影,好映襯出羽扇主人的冰清高雅器宇,乃萬中無一之奇才,作者對於諸葛武侯的推崇,可說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另外再從金人郝居中的〈題五丈原武侯廟〉詩:「坏壁丹青仍白羽,斷碑文字只蒼苔」與明代謝士元〈題諸葛孔明遺像〉詩:「收拾綸巾辭畎畝,指揮如意布風雲」、惠隆〈謁武侯祠〉詩:「沔陽遺像在,羽扇復綸巾」、趙貞吉〈沔縣武侯祠〉詩:「白馬綸巾墜清漢,星光夜入銀河爛」、陳文燭〈武侯祠〉詩:「將軍遺像尚窺吳,羽扇綸巾握戰符」、周夢暘〈南陽諸葛武侯祠〉詩二首之二:「曾從褒谷拜公顏,羽扇綸巾夢寐間」、薛繼茂〈謁武侯祠〉詩二首之一:「羽扇綸巾元不俗,相看還似草廬時」,到清人李柏的〈定軍山謁武侯〉詩:「羽扇揮天搖海月,陣雲滿地抱江岑」、田雯〈謁武鄉侯廟〉詩:「丞相渡瀘來何速,綸羽遍歷牂牁陲」、張弘祚〈謁武侯祠〉詩:「萬目并隨大綱舉,綸巾羽扇壓群雄」、張鵬翮〈祭風臺武侯祠〉詩:「江越常圓羽扇影,帽山似剩綸巾紗」,乃至雍正、乾隆朝時之漢臣「大將軍」岳鍾琪的〈武侯祠〉詩:「等閒巾扇策奇勳,伊呂儔非管樂群」以降,詩人參謁「武侯祠」所留下詩作中輒見有「羽扇」、「綸巾」或簡化為扇、羽、巾、綸之辭,說明了人們對於「羽扇綸巾」已從「意境」逐漸落實到了「具象」化的想像。

成都武侯祠諸葛亮塑像

  按現存為紀念諸葛亮而建的祠廟,包括成都武侯祠、勉縣武侯墓、勉縣武侯祠、襄樊隆中武侯祠、祁山堡武侯祠以及岐山五丈原諸葛廟等,堂中塑像或石刻像無不是身著道袍,頭戴道冠──即使有看似綸巾者,據清代著名內丹家閔一得所著《清規玄妙全真參訪集》第一章中,將綸巾納入了全真道戴巾「九式」或簡稱「九巾」之一,因此綸巾亦當視作道冠之屬。由於歷史籍冊中甚少提及人物外貌,除非是迥異於常人者,因此在缺乏相關記載的情形下,工藝匠師們顯然是直接參考了舞臺上的扮相為祠中的諸葛亮造像;而這些目前所能看到的歷史人物塑像,絕大部分出自清代藝匠之手,所以可以想見,自元雜劇以來的傳統戲曲,不僅影響了歷史人物的塑像造型,也進一步左右了文學作品的構思,使諸葛亮的身形在不知不覺中被框入了羽扇、綸巾道冠、鶴氅的道家形象之中。

京劇諸葛亮扮相

  由此再看到清順治十八年進士、曾任四川蓬溪縣令的潘之彪所作〈謁武侯祠〉詩,中有「草廬籌計熟,羽扇指麾奇」之句,雖然有借鏡郝經〈羽扇〉詩的影子,但其詩末云:「試看遺像處,生氣颯鬚眉」,故而此詩亦應視作作者從「遺像」睹物思情,進而借景詠懷的創作模式,所以才有了諸葛亮揮羽扇指麾三軍、建奇策,鬚眉飄動、彷彿如在目前的具體想像。

  但同是「羽扇綸巾」,在清代文人中卻有儒士與道士各不相同的想像。清初著名學者、詩人朱彝尊之子朱昆田〈諸葛武侯銅鼓歌為家中丞賦〉中有「丞相仍服儒者服,羽扇綸巾升輕軨」詩句,即是將揮羽扇、整綸巾、乘輕車(「軨」原指車闌或車輪,此代指車的諸葛亮,看作了儒家賢者風範;然而在康熙時任四川布政使的金儁所作〈武侯祠〉詩四首之一中,前云「田叟盡能詳出處,牧童閑許拜綸纓」──此處「綸纓」即為「綸巾」,代指諸葛亮,緊接下句「方袍素履飄華蓋,露下當年捧表行」──「方袍」本指僧人之服袈裟,此處則代稱出家之人,進而引申作道士,是以「方袍素履」便是將諸葛亮看作了道家形象了。

  然而在清代影響學人文士對諸葛亮的想像還有一個更重大的因素,那便是羅貫中的《三國演義》!

  據清康熙朝時曾任陝西歧縣縣令的茹儀鳳〈謁五丈原武侯祠〉三首之二中:「曾揮羽扇坐臨戎,六出丹心對碧空」,以及康熙四十二年時進士江朝宗的〈謁武侯祠〉詩‧其一:「……祁山六出士枕戈,瀘水重經收南鄭。木牛流馬飛挽輸,祭風返火赤千里。妙算神機人錯愕,祗是綸巾而羽扇。……天既生瑜又生亮,其他區區何足訾。……」其中「六出」祁山、「祭風」和「生瑜生亮」之說,全是小說情節。查歷史,諸葛亮北伐曹魏共計五次,僅有兩次出兵祁山;赤壁之戰時,突發東南大風,純屬自然現象,是周瑜抓緊時機發動火攻,功勞全在吳軍,和諸葛亮無任何關係,「祭壇借風」完全是虛構故事;至於周瑜臨終前歎道:「既生瑜,何生亮」,更是子虛烏有之事,按史實,周瑜在攻得南郡後,親自向孫權建言進取巴蜀,擴大東吳地盤、壯大實力,以與曹魏抗衡的計畫,就在孫權同意、授予進軍大權之後,周瑜於返回駐地江陵的半路上卻不幸病逝,這段期間孫、劉兩家並無發生任何衝突,當然和遠在臨烝今湖南衡陽東徵調三郡賦稅的諸葛亮也是扯不上半點牽連,更遑論「三氣周瑜」與「瑜亮之歎」了。

  正因小說影響之大,袁枚在《隨園詩話‧卷五‧八一》中提到:

  崔念陵進士,詩才極佳;惜有《五古》一篇,責關公華容道上放曹操一事。此小說演義語,何可入詩?何屺瞻作札,有「生瑜生亮」之語,被毛西河誚其無稽,終身慚悔。某孝廉作關廟對聯,竟有用「秉燭達旦」者,俚俗乃爾,人可不學耶?

王應奎的《柳南續筆‧卷一‧生瑜生亮》也寫道:

  「既生瑜,何生亮」二語,出《三國演義》,實正史所無也。而王阮亭《古詩選凡例》、尤悔庵《滄浪亭詩序》並襲用之。以二公之雅博,且猶不免此誤;今之臨文者,可不慎歟!

可見不光是沒讀過史書的一般老百姓,錯將小說情節當成了歷史故事,就連能文善詩的知識份子,有時竟也以假為真,把杜撰誤認成史有其事而大作文章、加以歌頌吟詠。

  如果放開歷史縱深來看,自晉代桓溫〈八陣圖〉詩以降,乃至隋唐五代,雖多有關於武侯的抒詠詩作,卻不見「羽扇綸巾」形容之詞,反倒是廟前「古柏」著墨不少──如杜甫的〈蜀相〉、〈古柏行〉、〈夔州歌十絕句〉其九,楊汝士的〈和宗人尚書嗣復祠祭武侯畢題臨淮公舊碑〉,章孝標的〈諸葛武侯廟〉,雍陶的〈武侯廟古柏〉,李商隱的〈武侯廟古柏〉詩以及段文昌的〈諸葛武侯廟古柏文〉等。據清代知名史學家趙翼所作〈石刻漢諸葛忠武侯像歌〉,中云:「誰摹遺像入貞珉,墨本新翻唐畫舊。……遂始綸巾羽扇人,一身化作百千億。」說是從廟中碑上拓下成千上萬張諸葛亮的畫像來,而這碑上「唐畫」則據稱是閻立本的手筆。按《昭烈忠武陵廟志‧卷五‧藝文》收錄的趙翼詩作題下注云:

  像為閻立本畫,後有王齊賢摹本,張南軒贊,朱考亭書。印君鴻緯于疁城俞氏見之,借摹上石,以廣其傳,爰為作歌。

此言若是屬實,碑刻上的武侯畫像確信是出自唐代大家閻立本之手的話,那麼就可以說明早在唐人的想像中,諸葛亮即已是「綸巾羽扇」的造型了;然而縱觀唐代以來,各家廟祭祝文和廟碑銘文均不見關於閻立本、甚至「羽扇綸巾」之形容或描述,即使宋代的蘇軾與張栻二人分別著有〈諸葛武侯畫像贊〉和〈諸葛武侯像贊〉,文中也完全沒有任何相關之隻字片語,可見閻立本的羽扇綸巾武侯像仍應是以後人穿鑿附會的成分居大。

  至於宋人詩詞作品中的「羽扇綸巾」,主要是用在意境上的描繪,所以不光是諸葛亮,同樣也適用在周瑜身上,辛棄疾更用來形容張處父少年戎馬生活時的瀟灑姿態;直到元、明時雜劇的流行,祠堂塑像的定型,以及小說的推波助瀾,於是「羽扇綸巾」便彷彿成了諸葛亮的惟一代名詞了。

  不過清代學者張邦伸的〈武侯祠〉詩四首之二,其中云道:「綸巾不愧真名士,顧命還推大丈夫」,反而將綸巾回推到了《太平御覽》中的記載,以司馬懿之語稱揚了孔明的名士風範──雖然《御覽》明白寫的是「葛巾」;而這也是再早之前的詩人卓爾堪〈駐馬坡懷古〉中:「先生何從容,決勝搖白羽」的意境,以及明末清初時的魏際瑞〈沔縣謁武侯祠〉詩中的:「且受書生今一拜,不嫌名士古相知」,都是把身兼將相的諸葛亮,看作了有著六朝清談名士般逍遙灑脫的風流人物,從而生出景仰、相惜之情。

  另外清初時大臣、學者尹會一的〈武侯像贊〉,文中即說到外形相貌或許可以具象,然而其人之精神風采卻是難以企及:

  羽扇邪,綸巾邪,形或可貌;澹泊邪,寧靜邪,神不可肖。誰其似之?非管非樂。嗚呼!漢時有宗臣,肅清宮廟;此間有臥龍,唯聞吟嘯。

  釋迦牟尼曾對須菩提長老言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又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51]是以佛教教義本就排斥偶像崇拜之「邪道」,卻因此在傳道之初,僅只能在高等知識份子間流傳,因為一般人根本無法單從經文教喻全然體會佛所傳達的道理與精神、甚至從而認識到「見性即佛」的境界[52],於是只得在文字之外另立佛像,人們有了崇拜的對象,佛教才始得以盛行。

  因為這層緣故,《三國演義》做為歷史通俗小說,勢必得在史料之外加之以更多的想像與具體的描繪,如此人物的形象才能鮮活、生動起來;而羅貫中做為一個出色的小說家,毫無疑問地,他所創造出來的諸葛亮的「羽扇綸巾」形像,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的。

  無論歷史上的諸葛亮的「常態性」服裝,是否就是「葛巾」、「毛扇」,或是另有其他,但就如同張三丰之於太極拳[53],青龍刀、赤兔馬之於關雲長,丈八蛇矛之於張飛[54],在人們的想像之中,「羽扇綸巾」同諸葛亮亦是如此,再也難以分開。

 

 

 

注釋

[50]見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三十八:

  吾受賜八十萬斛,今蓄財無餘,妾無副服。

[51]以上二語均見鳩摩羅什所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52]吳承恩《西遊記》第八十五回中,孫悟空對唐僧說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與「見性即佛」為同一道理。

[53]張三丰創太極拳純為後世之傳說。今人所熟知之太極拳源出於河南陳家溝所傳習之長拳(即「通臂拳」)演變而來,其拳路形成過程有四名關鍵人物,即:陳長興、陳清平、武禹襄與楊露禪,而正式將此拳種按王宗岳《太極拳論》命名為「太極拳」者為武禹襄,以太極拳之名將此拳路首度公開於世人眼前者則為楊露禪。關於太極拳的流變,以及張三丰之於武當派武術與太極拳的偶像崇拜形成,可參考于志鈞先生所著《中國傳統武術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54]東漢‧劉熙《釋名‧釋兵》曰:「矛長丈八曰矟,馬上所持。」清‧王目卓《兵杖記》則進一步解釋:「丈八尺者謂之蛇矛,頭有三叉者謂之仇矛,又有激矛,為激截敵陣用。」矟通槊,音與蛇相近,故到後來稱作「蛇矛」──《三國志平話》寫做「丈八神牟」亦是音近之誤,但此為一丈八尺長矛的別稱,而不是後來舞臺上、或小說繡像裏的那種矛頭彎曲如蛇形的長矛。史書上只說張飛在當陽之戰時:「據水斷橋,瞋目橫矛」,並無其他相關具體描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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