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忠從小受到白河院的眷愛，以寵臣身分伴隨君側。因此，平日裡非常講究禮節，行住坐臥也皆中規中矩。不過，染病後的他，今天只穿了件單衣短，連烏帽子也沒摘下，任它垂掛在佝僂的背上。

沒多久，一位身著短褲裙的女人捧著內裝為忠藥罐的木盒子，走了進來。

「我是為忠的妻子夏友。」

對方先自我介紹，接著感謝清盛長途遠來，再為夫妻倆這身打扮道歉。說完，盯著清盛的臉直瞧。

「實在太像了。小時候還看不太出來，如今都長這麼大了，可一點也騙不了人，簡直就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咦？」

清盛聽著，不禁感到奇怪，正想發問，為忠接道：

「清盛少爺應該從父親大人那裡聽過令堂的事吧！我妻子以前叫安藝局，也曾服侍過白河院，和鶴羽小姐算是朋輩。她倆感情十分親密，即使日後兩人都離開御所，私下仍常有往來。清盛少爺出生時，她也在旁協助，到現在她仍還以此自豪呢！」

「原來如此。」

清盛有些難為情地摸著脖頸。

「長得可不只像母親，瞧！他左眉梢的旋毛。」

夏友夫人說著，手指向清盛眉梢。這時，病人為忠搖頭制止。

「今天請你過來，就是要和你談這件事。夏友，你先下去吧！女人還是不在場比較好。」

為忠說完，夏友順從地說道：

「我知道了。換藥時間我會叫長太送過來。」

說完，扶手一禮，安靜無聲地消失在屏風另一端。

「恕我失禮。」

為忠說著，從木盒子裡拿出裝有藥液的水壺，倒入杯子，再含在口中漱口後，吐到一旁的盛水器裡。如此來回重覆二、三次。

寧靜的午後，連庭前偶爾飛下來的白頭翁和艷麗小鳥搧動翅膀的聲音都可以聽到，為忠的漱口聲顯得格外刺耳。

為忠將視線移到已然自生自滅的庭院。

「賞花時節都過了。忠盛大人今年該賞過花了吧……這件事，就由我來和你說清楚吧！我還有多少日子好過呢？其實，就算忠盛大人不拜託我，我也打算將自己知道的事全盤告訴你。希望你能耐心聽完。」為忠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吐露。「你也十八歲了，多少有聽到一些傳聞吧！或許，有些事讓你感到疑惑不解－－我指的是你雙親的事。你母親是鶴羽小姐，這是千真萬卻確的事。至於父親……你到現在還認為忠盛大人是你的父親嗎，清盛少爺？」

一瞬間，清盛閃過些許懷疑。不過，他更堅信自己的感覺。清盛握緊拳頭，用力回道：

「是的，因為父親是這麼說的。父親說他娶了母親之後，不久便生下我。」

清盛回答後，腦海裡突然浮現那年從宮中返家途中，一位少僧告訴他的奇怪預言。

那是一段讓人摸不著頭緒的話，要他和即將去世的法皇告別。清盛當時不知為什麼，直覺此事不能對任何人提起。從那時之後，這件事一直深藏心底。

為忠盯著清盛沒有絲毫疑惑的雙眼，說道：

「不簡單啊，忠盛大人的確是個大人物。能得到清盛少爺如此的信賴，真是教人羨慕。這種情況下，要我說實話，倒像是在造惡業。但若不說，那更教人終身遺憾啊－－清盛少爺，你的親生父親不是忠盛大人。」

清盛表現出的鎮定，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他深深頷首後，問道：

「那我真正的父親是誰？」

為忠閉目片刻後，稍微低下頭。

「前幾年去世的白河法皇。」為忠毫無遲疑的說。

那一刻，說清盛如受晴天霹靂般震懾也不是；說本能地隱約猜到而歡喜也不對。

更直接的說吧，即使知道自己是法皇的兒子，清盛也不明白它所代表的實際意義。何況，他對朝廷的事還一知半解。這時的他，只有感到困惑而已。

這和父親忠盛的說法有異。不對，清盛的不安，全寫在臉上。為忠看著他，繼續說道：

「這些話對清盛少爺來說，是太唐突了些，你無法接受也是理所當然。

「首先，得從法皇是個什麼樣的人物說起。如你所知，我的祖父知綱和法皇是乳兄弟。父親又是法皇女兒郁芳門院的乳母之子。因此，我雖受封四位下，卻比那些三位以上的公卿更受眷寵，一直服侍於法皇身邊。

「嗯，從哪裡說起好呢？簡單地說，鶴羽小姐是院的侍女，過去也服侍過法皇，這些你也都知道。當時，鶴羽小姐受到院的臨幸而懷孕。她肚子裡的孩子，就是清盛少爺你。

「然後，那年的十月二十二日，法皇出遊熊野，我和忠盛大人都參與行列。當天晚上，忠盛大人說有要事商談，把我叫出去。結果竟是法皇要把鶴羽賞賜給忠盛。

「雖然以前也常聽這一類的事，但是連我都大吃一驚。如果只是曾被臨幸，畢竟還能掩人耳目。可是，當時的鶴羽小姐已經大腹便便，身懷九個月的身孕。因而就算忠盛大人是院的忠臣近侍，一時間也不知所措。

「然而，這既是院的命令，怎能不從？何況賞賜名義是：長年隨侍院側，從未絲毫懈怠。今趁熊野參宮的機會，特予嘉許，賜女人觀音像一尊－－院當時是半開玩笑的語氣，將鶴羽小姐賞賜給忠盛大人。忠盛大人當時和待賢門院的侍女秋荻小姐感情深厚，原已打算迎娶對方為妻。誰知事情出人意料。該如何安慰對方？忠盛大人也傷透腦筋啊！」

說到這裡，為忠口渴似的又拿起漱口的工具。清盛謹慎措詞，問道：

「為忠大人，聽完您這番話，晚輩年輕無知，有些事仍不明白。首先，母親鶴羽小姐對自己被當成賞贈之物賜予其他男子，難道沒有異議嗎？或者是，她與父親忠盛大人本就相識，思量與其留在法皇身邊，不如跟隨忠盛大人為佳？」

清盛雖然極力控制聲音，卻無法掩飾內心的激動。為忠輕輕舉手制止。

「清盛少爺，不只鶴羽小姐，只要是女流之輩，就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所有的女子，都是由我輩男人決定命運。幸與不幸，也是男人決定。」

「這麼說，女輩毫無自身的意志嗎？除了遵從男人給予的路外，就沒有其他路可走嗎？」

「也不盡然。不過，我輩與女人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女子本性柔弱。為此，男人必須保護柔弱的女人是不容置疑的。男人，必要時得在戰場上犧牲生命，但絕不會推女輩上前線。

「所以，你也別責怪鶴羽小姐。毋寧說，鶴羽小姐嫁給忠盛大人，雖然相伴的時間短暫，卻得到忠盛大人真心的照顧，因而該替她感到高興。你若能這樣想，鶴羽小姐地下有知，也才能安心瞑目啊！」

「那麼，母親寄住在姊姊祇園女御大人的住所生下我之後，到她去世之前這段日子，是否過得平靜安詳呢？」

「我真希望能如此回答你。關於這一點，也有很多令人想不透的地方。這些事是否該全部讓你知道，我還在猶豫。」

「為忠大人，清盛現在回想起來，身邊也有許多教人不解的事。您既然都告知生父是誰了，難道還有比這更教人吃驚的事嗎？求您不要有所隱瞞，全部說與清盛知道。」

「是，是。若將這些秘密帶到地下去，也委實太痛苦。為此，才特地請清盛少爺過來啊！」

說著，為忠像是鼓勵自己似的，再一次漱口，重新調整衣襟，而後說道：

「就先從去世的法皇說起吧！他自稱『治天之君』，天下全掌握在他一人手裡。提到君威，有史以來，無人能出其右。另一方面，他也是最專橫、最恣意妄為的人。

「就以我來說，我家三代雖說是寵臣，實際上，也須服侍、伴隨君側，卻也因他的善變和任性妄為而蒙受諸多恥辱啊！今天，能有這個機會讓我盡情吐露，可真要一吐為快。不過，他畢竟是清盛少爺的父君，你聽了一定不好受。但我說的都是事實，還請你見諒！」

為忠先安撫清盛後，清了清喉嚨，開始述說起漫長的史話。

繼承第七十二代皇位的白河天皇，是後來成為第七十一代後三條天皇的皇太子尊仁親王的第一皇子，生於天喜元年六月十九日，諱名貞仁。

母親茂子原是權中納言藤原公成的女兒，後來成為權大納言藤原能信的養女而入宮服侍。她和三條天皇，除了生有貞仁親王一個兒子外，還有聰子、俊子、佳子、篤子四位女兒。康平五年，薨逝於宮中。

另外，白河天皇的異母兄弟，還有參議源基平的三女基子所生的實仁親王和輔仁親王兩位皇子。繼承皇位的白河天皇，在後三條天皇去世後，感受到兩位弟弟對其皇位的威脅。

為忠實際上比白河天皇小四十歲，期間有關皇位爭奪的事，也是從祖父及父親那兒聽來。據說，延久四年，父帝後三條天皇讓位，白河天皇登基，年方二十。

而在父帝的慫恿下，白河天皇立刻迎立異母弟實仁親王為皇太子。可惜，這位親王在應德二年因染患痘瘡而病歿，時年十五。後來，父帝的遺詔中再指示由十三歲的輔仁親王即皇太子位，但這時白河天皇卻無視遺詔，於翌年冊立自己尚且幼小的兒子善仁親王為皇太子。不久，自己也讓位。

善仁親王八歲時，登基成為堀河天皇。白河天皇在位十五年，三十四歲便成了上皇。

教人遺憾的是夭折的實仁親王。誠如人們對他的封號，是位「清明的年輕君主」，而輔仁親王亦是既英明又長於詩才。本來，周圍的人都還寄望他將來能登極位，卻因白河天皇的專橫而斷了前途。後來，他隱居仁和寺，終其一生無冠無冕，落寞而終。

這般違背父帝遺詔，棄離異母弟的行為，他都不怕遭受天譴。難怪日後這位白河天皇的行為更肆無忌憚、我行我素了－－為忠這樣描述著。

白河天皇在他成為皇太子的十七歲那年夏天，迎娶權大納言藤原能長的養女道子為妃。這門婚事，是父親後三條天皇允諾的。當時二十八歲的道子，是位非常沉默寡言的妃子，兩人的相處似不融洽。

大抵來說，白河天皇不是多嘴饒舌、活潑外向的人，一向喜歡個性開朗、坦蕩的近臣。因此，宮裡沒有半點新婚的熱鬧氣氛。

兩年後的三月，左大臣藤原師實的養女賢子也入宮。這位妃子年方十五，不僅年輕、伶俐，個性也活潑、開朗，馬上就贏得白河天皇的寵愛。於是道子更被疏遠了。

年輕的東宮，片刻離不開賢子身邊，那份執纏，到了讓人看不下去的程度。

健康的賢子也陸續懷孕，相繼生下敦文親王、善仁親王、媞子內親王、令子內親王、禎子內親王，幾乎一年到頭沒有空閒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