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成、劉二人被處死的前一年,即漢桓帝延熹八年(公元165年)[2],山陽太守翟超任命同郡的高平縣人張儉為東部督郵,替他督察社會治安以及法紀行政。那時大太監侯覽家宅在山陽郡治下的防東縣(故治在今山東單縣東北),侯氏一族在當地胡作非為、殘害百姓,張儉遂上書朝廷,舉奏彈劾侯覽為亡母建蓋大墓園與替自己預先修建「壽塚」,拆毀民家、破壞墳地、搶奪錢財、擄百姓為奴為妾,前後竟侵佔民宅三百八十一所、土地一百一十八頃,所建豪宅有十六個「園區」之多的種種惡行惡狀;但奏章多次在遞送過程中被侯覽截下、無法上達,惹得張儉火起,乾脆自己動手,帶人將侯覽占地而建的宅院墳塋夷為平地,把侯家財產全數充公,並詳細列舉侯覽罪行以及侯母生前結黨營私、破壞地方法紀情事寫成書狀上奏,然而公文還是又被侯覽給截走了,皇帝壓根都沒瞧見半字。
既然張儉的奏書無法上達天聽,侯覽在皇帝面前也就不怕站不住腳了,於是聯合姪子遭東海相黃浮斬首示眾的徐璜等人,跟前跟後地圍著桓帝哭訴;被蒙在鼓裏、全然不知外頭究竟發生了甚麼事的劉志,聽了這些宦官的一面之詞後,又是一陣「大怒」,立刻着令將翟超、黃浮二人剃掉頭髮、戴上鐵製頸圈,發往隸屬「將作大匠」之下的「左校令」處,去修建宮室陵園做苦工。
至於張儉,侯覽也沒忘了他。太尉陳蕃與司徒劉矩、司空劉茂一同為成瑨、劉瓆、翟超、黃浮等人求情,朝中多名骨骾之臣也紛紛上諫[3],已經惹得劉志不甚高興,此時又傳來司隸校尉李膺也是違逆大赦詔令將人犯按罪處死,侯覽便夥同一幫宦官趁機在皇帝身邊搧風點火,終於使得「龍顏大怒」,進而釀成「黨錮之禍」,李膺、杜密、陳翔、范滂等二百餘名「黨人」被捕下獄,張儉丟官潛逃。
六個月後,朝廷大赦天下、並改元「永康」,黨人獲釋、但禁錮仍未解除;再過半年,桓帝駕崩,年僅十二歲的劉宏繼位,是為漢靈帝,尊桓帝皇后竇妙為皇太后。竇太后臨朝定策,拜其父竇武為大將軍,與太傅陳蕃、司徒胡廣等輔佐朝政,因黨錮遭到廢黜的李膺、杜密、劉猛等人陸續回到朝中,尹勳、劉瑜等多名賢士也被延攬入閣,於數月前結束逃亡生活的張儉對於國家政局似乎也見到了一絲曙光。
可惜好景不常,與太傅陳蕃、尚書令尹勳、侍中劉瑜、屯騎校尉馮述等人合謀共誅宦官的竇武,卻在出宮回府過夜時被盜走奏摺、以致計畫外洩,反讓宦官於當夜先行一步起事,陳蕃殉難,竇武兵敗自殺、宗族姻親以及賓客皆遭收補殺害,劉瑜、馮述滿門抄斬;宦官又重新得勢。
到了漢靈帝建寧二年(公元169年),終於讓侯覽逮著了報仇洩恨的機會。話說張儉有個同鄉名叫朱並,因品行惡劣被張儉唾棄從而懷恨在心,侯覽便利用他上書告發張儉,誣指張儉與同郡的另外二十三人互相另起名號,以張儉為魁首結成私黨,圖謀危害社稷;然後再挾小皇帝下令,將檢舉人姓名刪除後造冊逮捕這二十四人。此時擔任皇后近侍的「大長秋」曹節,又趁機暗示主管官員奏請拘捕先前黨錮之禍中重獲自由的一批前任中央暨地方官吏,於是爆發了更為慘烈、規模更大的第二次「黨錮之禍」,自前司空虞放、太僕杜密、長樂少府李膺以下,乃至山陽太守翟超、太尉掾范滂等百餘人,全都死在牢獄之中。張儉則又開始了更為艱險的亡命生涯,在一片風聲鶴唳之中,張儉所到之處,「望門投止」、只要見有住家便上前投宿,卻沒有一戶人家不因敬重張儉的名聲與品行而干冒家破人亡的危險來收容接待他的,此即是著名的譚嗣同絕命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中頭句所引用的著名典故。
「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先生像
據司馬彪《續漢書‧卷五‧孔融傳》以及《後漢書‧卷七十‧孔融傳》記載,張儉在逃亡的過程中,前往投靠昔日舊友孔褒,碰巧孔褒有事外出,開門揖客的是當時只有十六歲(虛歲)的弟弟孔融,張儉見他年少也就不將自己的來意據實以告;然而聰明伶俐的孔融一眼便看出了張儉的窘迫神色,直接開門見山道:「我哥哥雖然不在家,我難道就不能幫先生您嗎?」於是將張儉留在了家中。這事後來被人告發,地方政府傾巢而出進行秘密圍捕,但仍被張儉僥倖逃脫;不過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孔褒、孔融兄弟卻因此遭到逮捕、關入監獄。接受問訊時,孔融說道:「收容人犯把他藏在家中的,是我孔融,這連坐之罪當由我一人承擔。」孔褒則說:「逃犯來找的人是我,這不是弟弟的錯,請治我的罪、我甘願受罰。」審理官吏只好找來孔褒、孔融的母親問話,孔母卻回答道:「家裏的事都是長輩決定的,所以應當由我來抵罪。」結果一家人都爭著把死罪往自己身上攬,地方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書中央請示裁決,最後皇帝降旨將孔褒治罪。小小年紀便已膽識兼備的孔融,也因此而揚名天下。
漢靈帝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黨錮之禍終於塵埃落定,張儉才返回到了家鄉故里。大將軍以及三公府中派人徵聘他,又舉薦為「敦樸」、掌管選拔天下人才的職責,甚至「公車司馬令」派出車馬以特殊規格徵召、還在家中就已官拜九卿「少府」之職這樣的特別待遇,都未被張儉接受、走出家門一步。後來在漢獻帝即位初期,百姓遭受飢荒,而張儉家裏日子還過得去,於是拿出全部財產和鄉親鄰里一同分享,因張儉這項無私義舉而存活下來的人有數以百計之多。直到建安初年,迎獻帝定都於許(今河南許昌東)、而後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以強迫的方式徵召張儉出任九卿之一、職掌宮中門禁與安全的「衛尉」,張儉才不得已前往就官;但張儉見曹操勢力日盛,已顯露出取代漢室掌控天下的跡象,旋即辭官退隱、「闔門懸車」,從此不過問政事,一年多後,病死在許都的住所之內,享年八十四歲。
最後說到翟超的「難友」,另一名「光頭建築工」黃浮的故事。
「五侯」之一的徐璜,有個姪子叫徐宣,是這幫太監以及其家族姻親、狐群狗黨中最為殘忍暴虐的一個。徐宣曾看上前汝南太守、下邳縣人李暠的女兒,但被李家拒絕;後來徐宣憑著伯父徐璜的勢力,當上了下邳縣令(故縣治在今江蘇睢寧西北古邳鎮東),到任之後,徐宣立刻帶著縣吏士卒闖進李暠家中,把李女架上車強行帶回縣衙,拿出弓箭以戲耍取樂的方式將她射殺,屍體就地掩埋在縣府之內,全不把人命當一回事。
這件虐殺案很快就被人告發至東海國府(故治郯、在今山東郯城西北),當時的東海國相黃浮是下邳縣的上級直屬長官,黃浮一聽到退休郡守的家中在光天化日之下竟遭如此暴行,哪裏還坐得住,當即斥令將徐宣一家立刻全數逮捕關押,「無長少悉考之」──「考」通「拷」,也就是不分老少統統嚴加拷問的意思;用《水滸傳》裏的話說,即不管老的小的,一律先揍一頓「殺威棒」打打氣燄,然後再來問話。
府衙中的佐吏們見到國相這般雷霆手段,大感不妙,自掾史、這些中階職等以下的吏員,一齊圍上極力勸阻黃浮切莫魯莽行事。他們或許是想:擅殺朝廷命官一事非同小可,何況此人背後還有徐璜等人的朝中勢力作靠山,一旦殺了徐宣,整座東海國府還被不掀翻了過來?莫不如緩上一緩,按常規程序上奏中央,不論是死是赦,府衙都可名正言順地對世人有所交代;再說了,徐宣這人作惡多端,指不定哪天還得犯在別人手裏,所謂作惡到頭終有報,又何必偏要在這個時候和自己過不去呢?
但黃浮可不這般精打細算計較於個人利害,當場便以堅定的語氣對眾人說道:「徐宣這個國賊,就算今天殺了他,明天便要因此獲罪而死,也足以甘心瞑目了。」隨即將徐宣判處死刑,拉至鬧市之上正法,並將屍體曝置街頭,向百姓昭示自己懲惡執法的意志,使得東海國境內為之肅然震慄。而在宮中的徐璜也果然進行了反撲,一個勁地對著皇帝哀告泣訴、彷彿有著天大冤屈似的,於是劉志這個昏君又是一陣「大怒」,下令將黃浮「坐髡鉗,輸作右校」。
過去在求學階段時,曾將「四史」當課外閒書讀,一天讀到黃浮誅殺徐宣的故事,看到「徐宣國賊,今日殺之,明日坐罪,足以瞑目矣」那番義正辭嚴的慷慨陳辭,以及黃浮之後遭受的待遇,當時只覺體內熱血翻湧,胸中橫著一股氣,腦子裏頓生出許多字句、像野馬般亂跑,因而隨手寫下了四言仿古詩──後來看看,這首「雜詩」既非絕句,亦非什麼樂府古體,甚至連基本的合轍押韻都談不上,但也從未再改動一字,就算是留存和記錄當時的那份感動與少年人的血性吧:
鋤奸有捷徑 大義更遑讓
傾廈危赤柱 無愧熱剛腸
此乃以黃浮的視角寫就,意思大概是:
徐宣這個奸惡之徒今日落入我手,那就是為國除賊再便捷不過的一條捷徑;既然這條捷徑到了我腳下,誅殺國賊的大義之行就更不需要讓給別人去做了。縱使東漢王朝這棟殘破腐朽的大廈,臨了傾覆還要壓垮危害我這一本赤忱頂立的廊柱,那又如何?只要俛仰無愧、不枉我一腔熱血剛腸便已足夠了。
附註
[2]《後漢書‧卷七‧桓帝本紀》:「(延熹九年)九月,……。南陽太守成瑨、太原太守劉瓆,並以譖棄市。」
[3]《後漢書‧卷三十下‧襄楷傳》:「延熹九年,楷自家詣闕上疏曰:『……太原太守劉瓆、南陽太守成瑨,志除姦邪,其所誅翦,皆合人望,而陛下受閹豎之譖,乃遠加考逮。三公上書乞哀瓆等,不見採察,而嚴被譴讓。憂國之臣將遂杜口矣。……』十餘日,復上書曰:『……陛下宜承天意,理察冤獄,為劉瓆、成瑨虧除罪辟,追錄李雲、杜眾等子孫。……』」
陳蕃、劉矩、劉茂「三公」上書事見《後漢書‧卷五十六‧陳蕃傳》桓帝延熹八年。
《後漢書‧卷六十七‧黨錮列傳‧蔡衍傳》:「時南陽太守成瑨等以收糾宦官考廷尉,衍與議郎劉瑜表救之,言甚切厲,坐免官還家,杜門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