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戲曲有著數百年的發展歷史,其源流演變的種種細節,有許多早已是後人難以弄清、說個明白的,「戲太老了,沒辦法,老前輩們就是這麼叫的」例子並非只李寶春先生一人;圈內的專業演員與教師尚且如此,又豈能再苛求於戲迷觀眾?
可就是有人搞不清狀況,還大發議論:「不少『睇大戲』數十年的老戲迷其實並不很懂得欣賞這門嶺南文化遺產。如果隨便做個抽樣調查,或會發現戲迷大都分不清楚許多做手和身段要表達的含義。唱詞則莫說聽眾未必明白,甚至有學唱曲的票友即使唱得不錯,亦對所唱的戲文不大了解。」
老戲迷不懂,你懂?
先看梅蘭芳大師在〈贛湘鄂旅行演出手記〉(原載於《戲劇叢論》1957年第二輯)中寫下的一段文字:
就拿「臥魚」來說吧,最初,我只知道老師怎麼教,我就怎麼演,它的目的性何在呢?我也說不上來。後來,先確定它的目的性是為了嗅花。嗅花的姿態,我變了好多回,先是單手捧著聞,雙手捧著聞,由不露手加上一種露手,由捧著聞又加上折枝的手勢。總之,兩個臥魚是對襯的。但是小動作裏面是有區別的。
在梅先生之前,不就是老師怎麼教便跟著怎麼演,渾然不曉《貴妃醉酒》中「臥魚」身段的來由與目的,只知因循相習而說不出個其所以然來?
臥魚
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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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以武戲演員出場的「起霸」表演來說,齊如山先生在《五十年來的國劇》書中第二章〈關於歌唱與動作各原則〉中寫道:
起霸 乃是形容紮束之舞,所以起霸只是武戲中有之,且一定是預備大閱,武官上陣之前,才有這種場子。這與現在之大閱兵,是一樣的道理,凡閱兵之前,於制服盔甲等等穿齊後,還要詳細審查,一切裝束,是否都已合式,於毫無毛病後,方才入隊,因為倘有些微不合制之處,便要受責罰也。戲中起霸之義,也是如此,所以他所作的身段,都是整理裝束之舞式。 ──《齊如山全集‧五》【聯經】
至於「起霸」每個連串動作所代表的意思,齊先生於《國舞漫談》一書〈中國舞蹈研究〉文中詳細釋曰:
又如起霸的身段,是形容怎樣披甲,怎樣勒縧,怎樣戴盔,怎樣整袖,怎樣試驗甲冑合身合式與否,這便名曰紮束舞。 ──《齊如山全集‧五》【聯經】
傳統戲曲中的身段動作,固然是從現實生活中取汲而來,但卻非一五一十、原封不動地照搬,而是經過藝術加工的虛擬呈現,「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先生《荀慧生演劇散論》(【上海文藝出版社】)書中便針對「虛擬」一詞提出自己的見解:
簡單地說,就是演員在舞臺上不借重實物而用手勢、動作來表現和摹擬生活中的一種活動。
此外,京劇(也包括其他劇種)中的武打動作,還有很大的成分是從武術以及雜技借鏡變化而來,如楊小樓先生的臺步便是吸收了「八卦掌」的步法,因此能夠進退有則、快而不亂;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李玉聲先生即出自武術世家,尊翁李洪春老先生便是將許多武功招式揉入了老爺戲中的表演動作,使得舞臺上的關公舉手投足間更具威猛氣勢。至於《鬧天宮》中孫悟空的寶劍空拋入鞘,《四平山》、《火燒裴元慶》中的耍錘、「頂錘」表演以及「毯子功」中許多高難度的動作[6],則都是取自雜技的典型例子。
起霸的部分動作也同樣參照了武術套路,過去京劇演員中有武功底子者不在少數,將武術招式搬上舞臺本不稀奇,但當初興許只是覺得這幾個動作好看、演員使起來威風神氣,其他包括別的戲班、別的劇種的演員也覺得不錯仿效了去,久而久之,誰還清楚這個動作、架式原來是什麼來歷、什麼名堂?
以「雲手」為例。齊如山先生在《梅蘭芳藝術一斑》書中有「舞雲手」一條:
武腳上場離不開雲手,一舉一動皆用之。其舞法則純用曲線方式,左右手皆在胸前,右手仰在下、左手俯在上,然後彼此一抄,各又拉回,再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又一抄,雙手心在外,此即為雲手。但此為右邊雲手,反之即為左雲手。 ──《齊如山全集‧二》【聯經】
「雲手」其實也是抄襲自武術招式、然後加以舞蹈化的一種動作,其來源便是「太極拳」中的「雲手」一式。太極拳流派甚多,其中影響最廣者當推「楊式太極拳」,是楊露禪宗師習自河南陳家溝由陳長興先生改良的「炮捶拳」後,再參照《王宗岳太極拳譜》的理論,將整個拳路徹底改造成為綿柔鬆緩、舒展大方的一種拳式,並正式將這路套拳冠以「太極拳」之名;後來陳家溝也跟著把自己所習的一、二路「炮捶拳」命名為「太極拳」[7]。而「楊式太極拳」裏的「雲手」,正是源自「陳式太極拳」中的「運手」。
若非熟稔於這段武術發展流變歷史以及京劇與武術之間的借鏡關係,誰能說得清楚「雲手」的淵源背景?至於「雲手」應用於舞臺表演,不過為圖美觀好看而已,既非實戰、也與武打無關,哪裏還有什麼「要表達的含義」?
再說到唱詞部分。
傳統戲曲唱段主要是按既有曲牌填詞而成,此自宋詞、南戲,乃至雜劇、崑曲、梆子、諸腔、諸調等等無不皆然。既然是按曲填詞,有時為了唱起來通順或者是叶韻上的考量,因此墊入襯字或將字詞倒裝、甚至將文句精簡化都是常有的事,再加上傳統戲動輒幾百年的歷史,劇作家們所寫入的許多當時用語和俚語,後人早已不用,這些被「雅化」或已「死去」的語言,慢說是唱戲、聽戲的不懂,就算是中文系教授這般資歷也不見得都能說出個究竟來。
更何況,礙於舞臺公開呈現的表演方式,戲曲創作者常將一些如描寫男女情愛方面等、不好直接表達的詞句,改以婉轉或借喻的方式寫得如詩般幽邃而隱晦,如崑劇《牡丹亭‧驚夢》中的「袖梢兒搵著牙兒苫也」即是一例[8],只能意會而不可言傳,識者自能會心一笑,縱使不解其意亦不影響全劇之欣賞情趣。
同樣的,要欣賞莫札特、貝多芬或威爾第、普契尼的歌劇,誰說一定得通曉德語或意大利語不可?
以上所述涉及的雖然多為京劇或崑曲,但傳統戲曲各個劇種在形成、發展的過程中,本就不斷相互吸收、參仿,進而充實自身的表演內容、提升藝術層次;源自「南戲」、以「中原音韵」為使用語言直至清末的「粵劇」當然也不例外。粵劇不僅吸收了南戲「弋陽腔」的唱法特色,也融合了徽劇、漢劇、湘劇、祁劇與桂劇等多種地方戲曲的表演藝術,唱腔也從原來的梆子逐漸轉為皮黃,京劇自然也是觀摹仿效的對象之一;同其他劇種一樣,有著悠久發展歷史的粵劇,不僅表演複雜多變、內涵更是博大精深,不花時間、不下一番工夫便想一窺堂奧無異是癡人說夢,然而這也正是古典戲曲迷人之所在。戲迷、票友聽戲、看戲、學戲,原出於興趣以及愛好這門藝術的一股熱忱,浸淫日久,不懂的地方從查閱資料或是經人指點、慢慢地也就豁然開朗了,甚至隨著人生歷練,突然一日心靈福至、無師自通,也不是沒有的事;不知身段、不明詞意,有什麼大不了的?
更早之前,這個大發「戲迷不懂戲」議論之人,又評起《洛神》一戲,大煞風景地就史考據,稱曹軍攻破鄴城、曹丕納甄宓之時,曹植不過虛歲十三年紀,如何能與大他十歲的嫂子談戀愛?莫不如改以曹操或前夫袁熙來與曹丕、甄氏發展「三角戀情」,其中又以袁熙為最佳人選。
自古以來,「才子佳人」的故事一直都是戲劇曲藝中最受歡迎的題材,倘若最後以悲劇收場,更是能引人不勝唏噓的無限感思;單就這一點,年過半百的曹操和資質平庸的袁熙,誰能強得過才氣縱橫的俊美公子曹植?沒了曹子建的〈洛神賦〉,這戲豈還能叫《洛神》?認真而論,〈洛神賦〉和甄宓發生聯想,固然是出於人們的浪漫想像,但戲曲小說的創作卻不必拘泥於史實的牽絆;曹丕稱帝後賜死甄宓以及威逼胞弟「七步成詩」都可依附作這場三角戀情的高潮劇情處理,曹植更是在謫貶失意之際,魂遊太虛而得遇甄宓神靈,因此乃有〈洛神〉文賦。試問:除曹植外,誰能營造出如此張力的劇情?誰還能有如此才情與外貌足以匹配洛河女神?
俗話說:「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當觀眾為才子佳人竟不得終成眷屬而一掬同情之淚時,誰還管他曹植的實際年齡?正如同《琵琶記》、《秦香蓮》中的蔡邕、陳世美,都是史上確有其人、而真無其事;大抵自兩宋之間的《趙貞女》、《蔡伯喈》故事乃至《張協狀元》戲劇以來,讀書人一旦得中之後、便拋家棄子另娶權貴之事時有所聞,民間因此對這種負義無情之輩深惡痛絕,使得此類題材的演出廣受歡迎,讓民眾心中不滿的情緒有了移轉抒發的管道。[9]
這是戲曲常用的一種「借喻」手法,如京劇裏的《打金磚》,說郭妃趁劉秀酒醉,矯詔殺了老臣姚期;鄧禹保奏不成,撞死宮牆;其他開國元勳上殿求情,亦遭判死刑;後來另一名功臣馬武大鬧宮廷,見劉秀閉門不出,一怒之下用金磚觸額自盡……劉秀悔恨不已,斬殺了郭妃後往太廟祭奠忠魂,陰風慘慘之下,終至精神分裂而亡。查《後漢書》卷二十二馬武本傳中明白寫著:「帝雖制御功臣,而每能回容,宥其小失。遠方貢珍甘,必先徧賜列侯,而太官無餘。有功,輒增邑賞,不任以吏職,故皆保其福祿,終無誅譴者。」可見漢光武帝劉秀從來就不曾大殺功臣,而姚期的兒子中也沒有名喚「姚剛」者,一切劇情俱是虛構,但說到裏頭的唱功、做功可都是教臺下觀眾如癡如醉、氣血澎湃的一流表演,戲好看的地方就在這裏,其餘皆是枝微末節。
從邏輯上來說,舞臺之上屬於另一個維度的時空,所以,舞臺上的關羽,和小說裏的關羽與歷史上的關羽,都不是同一個人;戲曲裏的蔡邕、陳世美和史實中的蔡邕、陳世美也不是同一人;為《打金磚》精彩演出而不斷喝采叫好的觀眾,誰還管臺上大殺開國功臣的究竟是劉秀、還是朱元璋?
歷史上的曹植和甄宓有沒有過一段戀情,甚或是兩人之間的年歲差距,對於戲劇而言,從來就不是問題。
好笑的是,此人竟還把自己以袁熙替換掉曹植的「新三角」構想稱作「大橋」,還要編劇們在他這座橋樑上「加磚添瓦」,也不好好想想,這樣的三角戀情能有什麼「賣點」?《洛神》的最大基礎即是來自於世人對於「大才子」曹子建的既有印象,說袁熙是能與曹丕才情匹敵的倜儻風流人物,誰信啊?
同一文中,他還考究起魏明帝曹叡的年歲來,說史書上寫的曹叡死時年三十六,因此生年當在建安九年,按同年八月鄴城陷落,因此曹丕不可能趕得及「藍田種玉」,順便把盧弼也拖下水來,稱曹叡非曹丕親生,所以直到死前才得立為太子。
首先,盧弼《三國志集解》中的謬誤其實不止一處,其見解並非無懈可擊、其論點也不是都能完全站得住腳,想靠盧先生的說法來個一錘定音,別處還行,但這裏可不適用。其次,古人向以「虛歲」計算年齡,因此相對於今日常用的西方式「實歲」算法,會多上一至二歲;林語堂先生所著《蘇東坡傳》(宋碧雲譯【遠景】)第二章〈眉山〉中即有詳述:
中國娃娃生下來就算「一歲」,因為人人都想盡快達到德高望重的年齡。到了新年,人人都長一歲,他就「兩歲」了。根據中國這種算法,若與西洋算法比起來,人在生日前總是多了兩歲,生日後也多一歲。本書的年齡都照西式算法,不考慮實際的生日,不過蘇東坡本人卻需要精確些。他十二月十九日出生後就算「一歲」,過年就算兩歲──其實兩週還不到。他生在年尾,他實際的年齡永遠比中國算法年輕兩歲。
《三國志》並未記載曹叡出生的確切日期,假設其生日正與蘇軾類似而落於建安十年的年尾,加上曹叡死時即改正朔「以故年十二月為今年正月」,那麼陳壽所記十五歲封武德侯、三十六歲駕崩,以及裴松之的「彊名三十五年」,不都可以成立麼?年歲虛實之間的算差,不能單憑作曹叡非曹丕親生的證據。再者,曹丕遲遲不立曹叡為太子的原因,裴注所引魚豢《魏略》資料中早有詳述;此外,曹丕為人疑心甚重,不立儲君的另一原因,就是不想與他人分享權力,直到突然病重,知道自己不行了之後,才放手交棒。
光憑曹叡生辰上的些小疑點與曹丕遲不立嗣,就想斷定曹叡非曹丕所出,未免有欠詳考,不過貽笑大方而已。
這樣一個「外行」,本也不值一哂,然今竟對起戲迷指指點點、說三道四來了,自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再另一方面,也正好藉題發揮:演戲、看戲不能馬虎,評戲同樣馬虎不得。
附註:
[6]頂錘,將一隻六面體的大錘拋向空中,然後迅速轉身,用另一隻六面錘穩穩接住落錘的動作。毯子功,指演員在毯子上翻、騰、滾、跌、撲等各項技藝的基本功統稱,從「拿頂」、「下腰」、「前橋」、「後橋」、「虎跳」乃至筋斗過桌、上桌、下桌,「吊毛」、「僵屍」等均在毯子功之列,因這些動作訓練難度大,為安全起見,須在毯子上進行,故名。
[7]陳家溝「炮捶」長拳原有五路,今只存一、二路,一路稱「太極拳」,二路仍名「炮捶拳」。後來十四世陳有本先生衍生出「小架」一路;十七世陳發科先生發展出「新架」一、二路。陳家溝長拳今已失傳,但從留存下來的拳譜文字來看,與山西洪洞通背拳譜可說是完全相同,自當屬同一套拳路,因此可以確定陳家溝原本世習之拳式,即為一百零八勢通背(臂)拳。
[8]此為柳夢梅對杜麗娘之語,整段話作:
(生低答)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袖梢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9]《永嘉崑劇史話》沈不沉(【國家出版社】)〈貳、身世──被遺忘的南戲源頭〉:
早在南宋中業,溫州人就創作出《趙貞女蔡二郎》、《王魁》這兩種具有鮮明時代特徵的戲文。當時的讀書人都出身貧寒,一旦黃榜得中,飛黃騰達,便遺棄糟糠之妻,依附權貴另結新歡。人民群眾同情不幸的女性,對那些「科舉暴發戶」深惡痛絕,開使用戲文的形式對這種醜惡行徑進行了強而有力的鞭撻。蔡伯喈因棄親背婦而被暴雷震死;王魁因背棄前盟而受到屈死鬼魂桂英的活捉。溫州人最早找到這種具有直接而強烈「情緒效應」的藝術手段,用以宣洩對官僚士大夫們醜行的不滿與憤慨,因此激怒了統治者,致使《趙貞女》等一批優秀的戲劇遭到官家的榜禁。
稍後的《張協狀元》是被收進《永樂大典》碩果僅存的三種戲文之一,與上述兩種屬同一主題,但在表達上稍為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