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也有人提到「中平客星」記載中並未描述有彗尾的存在,如何能斷定此客星為彗星?關於這一點,僅憑《續漢書‧天文志》中就有以下七條紀錄:
(漢光武帝建武)十五年正月丁未,彗星見昴,稍西北行入營室,犯離宮,三月乙未,至東壁滅,見四十九日。
(漢孝明帝永平)八年六月壬午,長星出柳、張三十七度,犯軒轅,刺天船,陵太微,氣至上陛,凡見五十六日去。
(孝靈帝光和)三年冬,彗星出狼、弧,東行至于張乃去。
(孝靈帝)光和五年……七月,彗星出三台下,東行入太微,至太子、幸臣,二十餘日而消。
(孝靈帝中平)五年二月,彗星出奎,逆行入紫宮,後三出,六十餘日乃消。
(孝獻帝初平)四年十月,孛星出兩角閒,東北行入天市中而滅。
(建安)二十三年三月,孛星晨見東方二十餘日,夕出西方,犯歷五車、東井、五諸侯、文昌、軒轅、后妃、太微,鋒炎指帝坐。
其中除了第一條,注記中有「炎長三丈」之外,其餘各條皆無彗尾長度的描述;彗星、長星、孛星,今日都稱之為彗星,但古人根據彗尾長度、形狀,而有這三種不同稱呼。例子不是沒有(而且還不少),但這卻不是重點。
正如本文先前所說的,中平客星出現之時,不是在清晨、便是在黃昏時的地平線上方,加上大範圍的光暈散射,單憑肉眼觀測的古人,只能就可以確定的部分加以記錄,如發現和消失的時間,以及「自南門中而出」的運行跡象;至於彗星在接近地球時有的會顯現彗尾,有的則僅見彗核,東漢時的星官可不見得具備這樣的天文知識,因此對於恆星以外突然出現在天空的星體,一律先以「客星」稱之。就像東漢孝桓帝延熹四年時的天文紀錄,指客星出現在營室,隨著運行漸漸長出了芒尾,而且芒形光暈擴散至五尺遠的地方,到了心宿一度附近時,就成了標準的彗星狀態。可見古人對於彗星是以有無芒尾為判定標準的。
況且,古人編修歷史,乃是用筆一字一字記在紙上,更早之前,則是用刀一筆一劃地刻在竹簡或木片上,因此用語非簡潔不可;再說到歷史的編修與記錄,資料非常浩繁,如何篩選資料,然後用最精簡的語彙,將事件不失原貌的用文字呈現,全依賴史家的學養與文字功力。
《唐宋八家叢話》中記載:
歐陽公在翰林,與同院出遊。有奔馬斃犬於道,公曰:「試書其事。」同院曰:「有犬臥通衢,逸馬蹄而死之。」公曰:「使子修史,萬卷未已也。」曰:「內翰以為何如」曰:「逸馬殺犬於道。」
這則故事翻成白話大致如下:
歐陽修任翰林編修時,和幾位同事出遊,見有匹脫韁馬在街上狂奔,結果踩死了一隻正在路旁睡覺的狗,這時歐陽修提議眾人試著用幾個文字簡單地將這件事描述一遍,有位編修應聲便道:「有犬臥通衢,逸馬蹄而死之。」歐陽修卻搖頭說:“照您這般說法去編修史書,恐怕給個一萬卷都寫不完呢。”於是眾人問說該怎麼寫才是,歐陽修只用六字形容:「逸馬殺犬於道。」
史書的記載不是靠資料豐富、敘述詳盡就可取勝了,像編纂《元史》的明朝大學者宋濂,就是搜羅了太多的資料、不知去蕪汰繁,雖洋洋灑灑完成了一大部頭「巨著」,卻不免被後世譏為「流水帳」,而這也是《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被尊譽為「四史」的精義所在,「四史」相較於《元史》資料是明顯少了很多。
《續漢書‧天文志》分上中下三卷,「起王莽居攝元年,迄孝獻帝建安二十五年,二百一十五載。」是以書中紀錄自非出自一時一人之手,隨著觀測者的不同,留下簡略或較為詳細的不同記錄也在情理之中;每人敘事的的方式或許不盡相同,但將事件始末重點交代清楚的標準卻是一定的。雖然《續漢書》為晉人司馬彪所輯纂,不過因時間年代相隔久遠,要將文獻記載作進一步補充或確認已是相當困難,維持各家記錄的基本原貌是當時唯一的辦法。
即使有人仍嫌「中平客星」記載文字太過簡略、太過模糊,不過這短短三十餘字在專家眼中,就是條清楚而忠實的紀錄,沒甚麼好臆測或爭辯的。可是反過來說,就算有再多的資料,到了那些不識底細、沒文化的人手中,不過就是「八千麻袋」的廢材、再生紙的原料罷了[3]。
「中平客星」的紀錄明白寫著:此星自「南門」二亮星之間而出──「南門中」的「中」字即「中間」之意,用以表示客星發現時的方位,此與東漢孝靈帝光和五年七月時的天象記載:「彗星出三台下,東行入太微……」中的「下」字是同一詞性,「下」指三台星座「下方」,有彗星自三台星座下方而出。然後記該客星光暈範圍有四尺半大小──約合月亮的九倍,因發現位置接近地平線、且又是凌晨或黃昏之時,所以散發出多種顏色變幻的光芒;也因為這個緣故,客星的運行路線很難觀測得到,只能確定他的確是有運動的狀態,而且光暈範圍隨著時間逐漸變小,直到第二年的六月,便再也觀察不到了──星象會隨月份發生變化,不能排除緯度更南的地方或許仍可見到的可能。
此外,黃一農教授也說到:
至於目前以RCW86為中平客星遺址的說法亦是疑雲重重,此波源的位置不僅不在「南門中」,且其物理性質亦不似由一約1,800年前之爆炸所致:RCW86在無線電波長的表面亮度(surface brightness)要較本銀河系70%的超新星遺址為暗,並遠弱於其他歷史上有紀錄的超新星遺址;又RCW86並未曾測得如其他年輕遺址中的高速(每秒數千公里)條狀殘留物(filaments)。一超新星遺址的表面亮度及其殘留物的膨脹速率,理論上均可做為其年齡的間接標竿,其值會隨時間而減小。當然表面亮度減弱的速率尚受其他因素(如周遭星際介質的密度)影響,但如果超新星爆炸處的環境不是極其特殊,RCW86應為一發生於至少數萬年前的超新星所致。亦即,目前尚無任何證據顯示,RCW86為一年輕的遺址。
可見RCW86究竟是不是一千八百年前的超新星爆炸後的年輕遺址都還得打上個大問號。不過據《科學人》雜誌2006年11號、黃崇源先生所撰〈尋找暗夜明星〉文中提到:
各國研究團隊利用錢卓及XMM–牛頓等先進的X射線望遠鏡,觀測RCW86中產生同步輻射的X射線區域,推論出RCW86應該誕生在約2000年前,也就是在185年客星誕生的年代附近,因此RCW86事實上就是185年客星殘骸的可能性又大增,它也再度奪回最古老的超新星記錄的地位。當然這件事的科學探討,很難就此完全定案。
但無論如何,《續漢書‧天文志》的「中平客星」紀錄是客觀存在的既定事實,斷不可為附會RCW86的研究發現而曲解其本來文義,否則不僅有違歷史求真、同時也悖離了科學求是的精神。
註釋:
[3]見顧頡剛《古史辨自序‧戰國秦漢間人的造偽與辨偽》:
十餘年前,北京的歷史博物館嫌明、清內閣大庫的檔案堆積得太多了,又占房屋,又費工夫,覺得討厭,所以就把其中不整齊的裝了八千麻袋,賣給紙廠,作為造還魂紙的原料。司法部中藏有明朝的刑部老檔,總長朱深看它是過時貨,下令燒了。七年前,國都南遷,蒙藏院的檔案無人保管,全數散出,賣給攤販包花生糖果。
國學大師王國維曾在《清華週刊》上撰文,將這八千麻袋的清宮檔案和安陽殷墟甲骨文、西域木簡、敦煌漢唐寫經,並稱為近代中國文化的「四大發現」。
1921年歷史博物館將八千麻袋計15萬斤的檔案資料,以4000元的價格賣給紙店,準備化成紙漿重新造紙。恰巧羅振玉先生有事來到北京,見肆坊上有〈高麗國王貢物表〉,認出是內庫檔案之物,於是趕緊打聽這批檔案的下落,並以兩倍的價錢,把這批檔案買了下來。後來羅先生右轉賣給了收藏家李盛鐸,共12萬斤;李先生將其中6萬件賣給了溥儀,另外10萬斤則賣給了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對日抗戰時,檔案輾轉南京、四川等地避難。1949年後,檔案分在大陸、臺灣兩地;幾經周折,大量的清代檔案就這麼散佚流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