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8日晚,和太座往「城市舞臺」觀賞了名為「千里風雲會」的臺崑、浙崑聯演,那天是折子戲碼,前後浙江崑劇團的《義俠記‧遊街》、《鳳凰山‧百花贈劍》、《長生殿‧彈詞》皆有可觀,尤其是大軸飾演李龜年的程偉兵先生,唱腔蒼涼遒勁,將梨園樂師李龜年因安史之亂流落民間賣唱為生的落魄心境詮釋得入木三分,令人擊節!獨中間台灣崑劇團的〈雅觀樓〉,演得七零八落、做工全不到位,白白糟蹋一齣好戲。
《雅觀樓》戲中主角乃是沙陀李克用義子李存孝,武藝超群、勇冠三軍,人稱「十三太保」,《舊唐書》比之為漢末、三國時的張遼、甘寧。因此舞臺上為顯李存孝身手,設計了大段硬底子武戲,耍令旗、舞槊弄檛,無不是繁複的高難度動作;然而此次演出的臺崑演員趙揚強,自出場「起霸」始,就讓人一眼看出其身手之稀鬆、習練之不足。
莫說是單抬腿夠不到九十度、還渾身發顫站立不穩,就連個車輪舞槍都做不到「運使如飛」、「行雲流水」的標準,可見「基本功」差到甚麼地步!中間接過韓鑑令旗後,為表現主角不把敵人放在眼中的高傲心境,李存孝開始耍弄起手中的四方旗;本該是讓人目不暇給的連迭好戲,卻只見演員手忙腳亂,原要在空中整轉三百六十度將旗柄正落手中的動作,卻只迴了半圈、便伸手抓了個鎗頭,接下來掉旗落地的窘況也就全在預料之中了。
《殘唐五代史演義》中的李存孝使兩般兵器,一是「渾鐵搠」、二是「畢燕檛」,所以舞臺上可以看到「十三太保」雙手各持一長、短兵器的身影;結果這位趙姓演員繼前「掉旗」之後,又上演了「脫槍」術,長槊脫手而出、落在身外二步之遠,還得趕忙奔上俯身去撿,好不狼狽!
檛,掃圖自《中國古兵器大全》篠田耕一【萬里書局】
翻開節目單之後,才發現此生原出自戲校,是復興劇校十期、國立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佛光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畢業、工文武小生的「專業演員」(「術有專攻」的「職業演員」)!既非票友、更不是初出茅廬的年輕表演者。
趙揚強飾李存孝,掃圖自「千里風雲會」節目單
認真說來,從頭到尾只見他做工綁手綁腳、使不開來,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心虛」,為什麼會心虛?無非就是因為臺下工夫不足、事先演練不夠的緣故。如果是平時練戲還則罷了,可如今是上臺正式演出,尚如此輕率敷衍、一副走過一遍就交差了事的樣子,這就不是演員素質的問題了,而是根本欠缺「敬業」精神!
也無怪乎每與戲友們談到當今藝壇,總有「一蟹不如一蟹」之嘆,因此觀現場表演漸少,而多窩在家中聽老唱片、看老前輩藝術家們留下的錄像資料,實在是後輩演員們太不用功、太不爭氣了!
可是看趙揚強這樣的表現,臺下觀眾還使勁的鼓掌喝采,這或許是出於溫情、給予鼓勵;然而換個角度想,演不好、唱不好的時候如此,真正演得好、唱得好的時候,又該如何呢?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標準混淆了,當然少不得會有人開始打馬虎眼。觀眾不長進,演員又怎會更上層樓?
這樣的演員再不知自省,早晚也就是過往雲煙、成不了氣候,本不值一哂,但想到花錢還得看如此腰腿無力、磕跌坎絆還掉槍落旗,基本功鬆散、更談不上敬業的演出,便覺得有氣,不吐不快!
王元化先生《清園談戲錄》(【上海書店】)書中〈京劇與傳統文化叢談〉一文,載翁思再先生談道:「今天大家都在說振興京劇。怎麼振興呢?大多數的人都在琢磨怎樣才能跟上時代,編新本子,設計新音樂、新布景、新服裝……一句話,就是怎樣使之現代化。但是似乎恰恰忘了京劇振興的關鍵在於出人才,而好演員能不能出來,就在於肯不肯像前輩那樣勤學敬業,愛京劇,獻身京劇,把自己全部生命都交進去。沒有這種精神,縱使條件再好也是無濟於事的。」元化先生則答曰:
這話很對。令人遺憾的是這種敬業精神越來越淡薄了。記得少時候讀《東周列國志》所記趙盾故事。鉏霓奉君命刺殺趙盾,潛至趙府,見重門洞開,乘車已駕門外,堂上燈光影影,趙盾朝衣朝冠,等待天明上朝。鉏霓見狀大驚,嘆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殺民主,則為不忠。受君命而棄之,則為不信。」於是決心自裁,出門呼告趙盾曰:「恐有後來者,相國謹防之。」乃觸槐而死。這故事使我至今不忘。敬業精神是我國傳統美德,我們應該招回這個漸漸已被完全遺忘的傳統,以救治今天到處孳生蔓延馬馬虎虎不負責任的惡劣風習。這不是一件小事,對京劇來說也是一樣。
再說到更早些時候看過的一則演出錄像,為「上海青年京崑劇團成立二周年匯報展演」、由青年演員陳聖杰所擔綱領演的《鼎盛春秋》。此劇從《長亭會》、《文昭關》、《浣紗計》演至《魚藏劍》、《刺王僚》等五折連戲,又稱作《伍子胥》(全本另包括《戰樊城》、共六折),是譚鑫培、余叔岩、高慶奎、楊寶森等宗師巨匠的拿手傳統好戲。此次上海青年京崑劇團打的是「言派名劇」招牌,稱自從言興朋先生離開上海京劇團後,睽違多年又重新亮相的劇目,而陳聖杰正是師承言派的新人。
雖然不曾見過言菊朋、言興朋先生的《鼎盛春秋》是怎生個演唱法,但對於言派唱腔可不生疏,然而一聽陳聖杰開口唱,卻總覺得怪腔怪調,就是不對味。
於是,先快轉跳到伍員憂憤難眠一夜白髮、有著大段精彩唱段的部分。伍子胥上場,【西皮快板】唱道:「過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滾油煎;腰中枉挂龍泉劍,不能夠報卻父母冤。」這第三、四句,一般唱作「腰中枉挂三尺劍,不能報卻父母冤」,也有作「腰間空懸三尺劍,不能報卻父母冤」,改唱詞不是問題──記得侯寶林先生的對口相聲中有個故事,說有個演員因後臺擺烏龍、給他抓把腰刀掛了便上,場邊琴聲一響,伍子胥邁步把手「按劍」、正待開口演唱,赫然驚覺不對、這「配劍」竟成了「配刀」!而此時已箭在弦上、不可能下場更換兵器,只能臨機一動、當場改詞,唱道:「過了一朝又一朝,心中好似滾油澆;路上盤纏俱花掉,賣了寶劍──我買了一把刀!」哈……改詞的確不是問題,而是能不能合理;原本四句七字的唱詞,末了一句突然成了「不能夠報卻父母冤」八個字,相聲裏說的終歸是玩笑,可正式演出時,詞句不工整、且別家都不這麼唱,就顯得突兀了。
接著,來到緊要處的【二黃慢板】唱段,頭一句「一輪明月照窗前」,便讓人聽來渾身不對勁,一轉念尋思,明白了,原來拔高音的部分他都不往上唱,而是像「韓信鑽跨」般地從底下溜過;以高低懸殊的音階行腔吐字、旋律百轉千迴的言派,甚麼時候這般「取巧」了?耐著性子再聽下去,到【二黃原板】的「雞鳴犬吠五更天」,這一句字字皆是高拔音,唱來如鳳鳴長空、龍騰雲外,有沒有真本事,開口便知分曉,要想「鑽褲襠」,沒門!結果呢?雖不至走音破嗓,但說他唱得十分吃力、起碼低人家八度音階卻是一點也不為過;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宣稱自己是宗「言派」、還要挑這種唱工如此吃重的戲碼擔任主演?改演《四進士》裏的宋士杰,不是比較適合嗎?還是他連做工也來不了?妻這時在旁冷冷說了一句:「為什麼不學楊派?」是啊,倒倉後的楊寶森先生,拙於立音,發聲時爆發點偏低、且嗓帶沙啞,表現不出余派腦後音特色,卻因此另闢蹊徑,利用自己音域雖低但寬廣有餘、胸腔共鳴較好,改輔以鼻音,加上頭腔共鳴使用得當,從而開創出自己的一片天空,成為與馬連良、譚富英、奚嘯伯等名家齊肩而論的「(後)四大鬚生」。高音唱不上去,改學或效法楊派不也是可行的辦法?
如果「嘎調」使不上去,就別挑《四郎探母》的《坐宮》自曝其短,這難道不是基本認知?還是說時下的演員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梨園圈中有句話叫「祖師爺賞飯吃」,指吃戲曲這行飯,先天資質是不可或缺的要件,嗓子不好、領悟力差,不是「勤能補拙」就交代得過去的;所謂因材施教,既然高調、立音不行,如何唱得好音差極大的言派唱腔?而且舞臺上從頭至尾完全感覺不出言派字重音輕、嚴格區分四聲的吐字行腔特色,也完全看不到言興朋先生那般俊逸灑脫的臺風,這是哪門子的「言派」?「雞鳴犬吠五更天」一句唱得聲嘶力竭、坑坑疤疤,臺下還拼命鼓掌叫好,這又是哪門子的觀眾?
倘若連基本的規矩、標準都全亂了套了,傳統戲曲陷入萬劫不復之境也只是早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