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蒙不想甘寧竟當著自己與母親之面出爾反爾,在聞聽軍士傳來廚役被甘寧親手射死的消息後,不禁額暴青筋、鬚髮直豎,拍桌而起,大步走出帳外,擊鼓召集部隊,準備率兵至甘寧船舶停靠之處,好好算這筆帳。而甘寧在船上遠遠聽到軍鼓大作,心裏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卻只翻了個身,依然高臥船中,想看看呂蒙能奈他如何。
另一方面,呂蒙母親才剛從下人口中得知甘寧動用私刑之事,耳邊又聽到鼙鼓聲響急促,顧不得穿上鞋子,立刻赤腳直奔校場門外,拉著呂蒙的手說道:“主公待你如同骨肉至親一般,把軍政大權交付給你,是要你做大事,怎可以匹夫之怒而動用國家軍隊來攻擊、甚至殺死甘寧呢?甘寧若是死了,那時縱使主公不過問此事,身為臣子的你仍是犯了目無法紀的大罪呀!”呂蒙是出了名的孝子,聽了母親從大處著想的這席話,頓時豁然省悟,自己險些便要因一時之怒而鑄下大錯;回想起昔日初見甘寧時,便感此人胸懷大略、與自己意氣相投,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伙伴,遂毫不遲疑向孫權舉薦,以圖共創大業。思及此處,呂蒙對甘寧的敵意也隨之煙消雲散,於是回頭命部隊解散,獨自一人來到甘寧船邊,笑著喊說:“興霸,我家老母等著你吃飯呢,快點上岸隨我來吧!”只見甘寧從船中走出,臉上涕淚縱橫,低頭歎道:“是我對不起你。”便與呂蒙一同回家拜見呂母,談笑飲宴度過了這一天。
甘寧、呂蒙二人和好如初、友情依舊,呂蒙自此更是將母親的話謹記在心,不但克制了自己從大局著眼,避免了與甘寧的摩擦,更而進一步充當起甘寧與孫權之間的緩衝人物,每當甘寧無視於孫權節制,仍然我行我素,引來孫權震怒時,呂蒙若是近在身側則上前勸說,若是鎮守在外則上疏請命,言道:“如今天下未定,正是用人之時,而勇猛善戰如甘寧般之武將更是萬中難求,希望主公還是多容忍他一點為好。”而孫權依納呂蒙之請,不僅沒有責罰甘寧,反倒更加厚待甘寧──甘寧和孫皎發生衝突時,孫權只寫信訓了孫皎一頓,也不見甘寧有任何事。最終孫權能得甘寧死力,完全發揮所長,這點不得不歸功於呂蒙。
《三國演義》第八十三回寫劉備為報關羽之仇大舉伐吳,當時甘寧正在船中養病,聽知蜀軍來犯,急忙上馬迎戰,正遇一彪蠻兵,為首者乃是番王沙摩柯,甘寧見其勢大,不敢交鋒,撥馬便走,卻被沙摩柯一箭射中頭顱,甘寧帶箭走至富池口,坐於大樹之下而死,樹上數百隻烏鴉圍繞其屍而不散;孫權聞知哀痛不已,具禮厚葬並立廟祭祀。考證史冊,甘寧本傳並未記載其卒年何時,不過在《吳書‧潘璋傳》中仍能看出端倪:「甘寧卒,(潘璋)又并其軍。劉備出夷陵,璋與陸遜并力據之,……」,可見早在劉備伐吳之前,甘寧便已亡故,《演義》之說自然是虛構情節。《演義》這般演繹,把甘寧拉來在腦袋上射他一箭,應該就是甘寧曾在「關羽瀨」挫動關羽銳氣的緣故,不但將史載之事隱去、隻字不提,還讓他在不曾現身過的地方上場,然後中箭而死,純粹是基於維護劉備集團的立場,這本來就是小說的出發點,原無可厚非,但將不相干的甘寧拉作劉備伐吳失敗的墊背,對甘寧來說可就有點冤枉了。
不過小說寫甘寧死於富池口卻是其來有自。甘寧在益陽抵禦關羽有功,封西陵太守,領陽新、下雉二縣,而富池口在今天的湖北陽新縣東,當時則為富水與長江會流之處,西臨網湖、東面長江,屬下雉縣境東;而下雉縣的西鄰為陽新縣,較之更為接近關羽荊州轄境,甘寧西陵太守的原郡治所在應當是與陽新縣治為同一處,後來與淩統發生衝突,才奉旨移屯至半州(上游西北約三十公里處即富池口)。大概是甘寧死後,吳人為了紀念甘寧才在江邊興建了一座小廟。《續資治通鑑‧卷一百二十九》記載,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公元1151年)頒旨:「加封吳將甘寧為昭毅武惠遺愛靈顯王」,據陸游《入蜀記‧卷四》云:「十三日。至富池昭勇廟,以壺酒、特豕謁『昭毅武惠遺愛靈顯王神』。神,吳大帝時折衝將軍甘興霸也。興霸嘗為西陵太守,故廟食於此。開寶中,既平江南,增江淮神祠封爵,始封襃國公。宣和中,進爵為王。」接著提到岳飛為宣撫使時,還曾「大葺祠宇,江上神祠,皆不及也。」不僅如此,甘寧的妻子還被朝廷冊封為「順祐夫人」,兩個兒子則分別為紹威、紹靈侯,就連女兒也被封作「柔懿夫人」,並「皆有像」,「祭享之盛,以夜繼日」──這般待遇簡直可以比美「義勇武安王」關羽了。有趣的是,陸游最後還寫到:「廡下有關雲長像。雲長不應祀於興霸之廟者,豈各忠所事,神靈共食,皆可以無媿耶?」說甘寧廟廊廡之下還立了個關羽的塑像,此二人生前本就是對頭,如此作法似乎有開玩笑、戲謔的嫌疑;但這或許早在吳人為甘寧建廟時便已這麼做了,用意即在譏諷「關羽瀨」之事也說不定。
清人宋犖(1634──1713)《筠廊偶筆》寫道:
楚江富池鎮有吳王廟,祀甘將軍寧也。宋時以神風助漕運,封為王,靈顯異常。舟遇廟前必報祀。有鴉數百,飛集廟傍林木,往來迎舟,數里舞噪。帆檣上下,舟人恆投肉空中餧之,百不一墜。其送舟亦然。云是吳王神鴉。
所謂「以神風助漕運」之說,其實是附會出來的神話,用來強調宋高宗的統治正合於「天命」,故而能得「神助」,接著再大張旗鼓地追封甘寧「靈顯王」神爵,表面上看似宗教行為,背後卻是寓意深長的政治動作。不過從《筠廊偶筆》的記述看來,大概在宋時,群鴉佇於甘寧廟旁樹上,便已是司空見慣之事了,因此羅貫中才會創作出「樹上群鴉數百,以繞其屍。吳王葬之,立廟祭祀」的情節,明‧弘治本《三國志通俗演義》在這段文字之後並錄有一行小字:「至今富池口有甘寧廟,往來客商祭祀極靈。有神鴉送客一程,乃是神人感應也。」對照宋犖的說法,更可看出小說家運用之巧妙,往往令讀者難辨虛實,而錯以為甘寧真是戰死於富池口。
隨著《三國演義》的影響愈來愈大,「吳王神鴉」的傳說也多了起來。清初時人許纘曾(1627──1700)所撰《滇行紀程》載曰:「自九江百一十里,過富池,入楚境二十里,過田家鎮,有吳甘興霸廟。順治年間,有史官莊回生典試楚省,夜泊廟前,夢甘將軍來拜莊,索莊一僕、一馬,皆所愛者。夢中不得已諾之。詰朝,僕馬俱斃。地有神鴉,往來江上,帆檣過此,不拘餅餌粒食,撒空飼之,群鴉飛舞接食,百無一墜。食畢,間有集舟檣之杪,送出廟境。俗謂將軍遣使送客。其聲啞啞,類慈烏,上下三十里皆有之,亦一奇也。」蒲松齡也在《聊齋誌異‧卷十一》中,沿用傳說作一篇〈竹青〉,寫主人公魚容被吳王神授以黑衣,化為烏鴉,「振翼而出。見烏友群集,相將俱去,分集帆檣。舟上客旅,爭以肉向上拋擲。群於空中接食之」,這些和其他人的說法皆大致相同;不過其後寫到魚容「每取食,輒馴無機」時,有但明倫於其後作評曰:「曩歲落第,歸經洞庭,見神鴉逐隊飛集帆檣,亦嘗以肉餌拋食之,果接食馴無機。」可見洞庭湖上的烏鴉與吳王廟的神鴉,接受人類餵食的行為其實並無二致。「馴無機」,翻做白話就是馴良而不機警的意思,酈道元《水經注‧卷三十六‧溫水》引《林邑記》即有語曰:「松原以西,鳥獸馴良,不知畏弓。」所以,水岸禽鳥接受江舟客旅的餵飼,幾乎可說是一般常態,並不足為奇,「吳王神鴉」不過是人們浪漫想像的寄託罷了。
從《三國志‧吳書》中潘璋、朱然、呂範等人的傳記記載,可以看到潘、朱二人隨呂蒙參與襲取荊州之戰立下軍功,分別授以溧陽侯、西安鄉侯爵位,即使是奉命在孫權出擊關羽時鎮守建業的呂範,事後也得了宛陵侯爵位;而以甘寧的武功,若是有參加這場戰役,自然少不得封侯賜爵之賞,由此推測,建安二十四年冬天東吳大舉攻伐荊州之時,甘寧不是身染重疾以致無法參戰,便是已經亡故了。另外再說到呂蒙與甘寧的交情,呂蒙既然是攻荊計畫的總策劃人,甘寧當然「依慣例」是其前鋒大將的不二人選,但事實上甘寧卻在如此重要的戰役中缺席了,由此也可以佐證前述病重或已死之推論。
富池吳王廟,又稱昭勇祠。圖片連結:「panoramio」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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