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秋水》篇末說了一則故事:
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莊子善用寓言,這個故事當以虛構的成分居大;這段文字看起來不太像兩人間的對話,比較像是一人的自問自答,經由一套反覆詰問的辯論過程,將所見事物或現象分析出心證的原理。是眼睛影響了大腦,還是大腦影響了眼睛?擴而論之,是官感影響了大腦,還是大腦影響了官感?是生理影響了心理,還是心理影響了生理?這套反覆思辨探求真理的邏輯,常見於佛經之中。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如法受持分第十三》曰:
爾時,須菩提白佛言:「世尊!當何名此經?我等云何奉持?」
佛告須菩提:「是經名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以是名字,汝當奉持。所以者何?須菩提!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
「須菩提!於意云何?如來有所說法不?」
須菩提白佛言:「世尊!如來無所說。」
「須菩提!於意云何?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塵,是為多不?」
須菩提言:「甚多,世尊!」
「須菩提!諸微塵,如來說非微塵,是名微塵。如來說世界,非世界,是名世界。
「須菩提!於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不?」
「不也,世尊!何以故?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拈花微笑」是則知名的禪門「公案」,此公案來自宋代禪門後輩編造的傳說,由《寶林傳》、《人天眼目》、《五燈會元》等籍可見其紀錄,說是王安石從《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三卷中看來的,不過宋真宗至神宗時代的契嵩禪師對拈花微笑之說便持懷疑態度:
又曰:如來以法付大迦葉,於多子塔前,而世皆以是為傳受之實,然此未始見其所出。吾雖稍取,亦不敢果以為審也。……夫正宗者,必以親相師承,為其效也。故此斷自釋迦如來已降,吾所以不復列之耳。…… ──《傳法正宗記》卷一
這則傳說,於《釋氏稽古略》卷一中是這麼說的:
世尊拈華,迦葉微笑,出《大梵王問佛決疑經》云:佛在靈鷲山中,大梵天王以金色波羅華持以獻佛,世尊拈華示眾,人天百萬悉皆罔措,獨有迦葉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分付迦葉。」詳見宋神宗熙寧十年丞相王荊國公說。
傳說歸傳說,但其中道理可不得了。
像摩訶迦葉這種段數極高的大徹大悟者,跳脫了文字、語言的束縛,只憑佛祖手拈蓮花這一看似小小舉動,立刻意會到佛當下所演示的「法」,一時圓融貫通、不覺露出了微笑,於是如來便將「正法眼藏」、「涅槃妙心」的至高佛法傳付給了迦葉,開創了禪宗一門。而當場尚有百萬天、人俱在佛前,卻都作了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全然不知玄機所在、究竟為何。
迦葉級的大智慧者畢竟是少數,不靠語言、文字便能心領神會佛理,對大眾而言是辦不到的事,於是在《金剛經》中便有須菩提長老出面代表大家向佛祖提出問題,藉由不斷的提問,讓在場弟子僧眾得以聽到如來對於佛法的闡釋。這個提問者,在《心經》中是舍利子,在《楞嚴經》中是阿難,《楞伽經》中則是大慧大士,每人的問題不同,所以佛的答覆方式也不同。
在〈如法受持分第十三〉中,佛用的是重覆否定的辯證邏輯,所以佛所說「般若波羅蜜」,並非「般若波羅蜜」,但其實就是「般若波羅蜜」;同理用在佛所說「諸微塵」、佛所說「世界」都是同一個意思。這裏頭還有一句重點,就是佛問須菩提:「於意云何?如來有所說法不?」──什麼意思啊?佛可有說過法嗎?──須菩提更答說:沒有,您沒有說過任何法。
前面師徒二人一問一答說了十二個分品(嚴格來說應是十一章節、第一品還未進入問答),到了十三節時卻說甚麼都沒說;而在此之前,釋迦牟尼佛三十一歲悟道,三十二歲開始傳道教化,說了四十九年法,如今卻說一句法理都不曾說過[1]。這是在放屁,還是公然扯謊?
佛在講述佛法時,常用譬喻,使抽象的事理具象化,讓人更為容易明白。佛曾將佛法比喻作筏,當人們想要到達智慧的彼岸時需要這筏,而到了對岸之後這筏也就失去了作用──上岸陸行難道還背著筏嗎?佛法正是如此,既得了智慧、悟得了真道,還需佛法作甚?執著於佛法,就是著相!
同樣的道理,亦見於《楞伽經》卷四:「如愚見指月,觀指不觀月;計著名字者,不見我真實。」南懷瑾先生講述《楞伽大義今釋》書中對這段偈言的解釋是:
佛所說的法,也無非都是直指本來無事的法門,猶如以手指月,祇希望人們因指見月而已。無奈一般愚夫,便誤認指頭為月亮,祇知執著名相,卻不能見到名相所指的真如實際。
所以佛曰:「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當人修行功德圓滿成佛時,便會具有三十二種美好之相,然而從這三十二相八十種好可以見到佛的真如實際嗎?須菩提長老的回答是不能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見如來;但是也不能由此否定三十二相具體存在的事實,所以佛說:「是名三十二相。」
就因為證得了真理、到達了彼岸,所以佛所說法俱是無所說法,是故第十四品〈離相寂滅〉接著寫道:「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表示須菩提長老因感悟真理而流下了兩行清淚。
於佛說法的當下,有人參悟了義趣,這個「法」也就成了過去,緲而不可得,所以佛也就無所說法。所以佛在〈一體同觀分第十八〉中說道:
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譬如有人看到了佛像,但見法相莊嚴,不覺雙膝一跪、合十頂禮,此即佛法中的「第一義」[2],是「無所住而生其心」的自然反應;待拜過之後,想到既已膜拜,何不順便求佛庇祐呢?這之後而生的念頭,便是第二義、第三義去了,就是有所住而生其心了,起心動念不再純正,偏離了最初的感動。
譬如有人悟道,彷彿手上抓住無形之物,此物瞬間消散、但掌中餘韻尚在,欲要追覓、卻已是了不可得,再也無法形容,然而領悟已在心中──所以佛說般若波羅蜜,即非般若波羅蜜,是名般若波羅蜜;最初的感動是第一義,接下來的動念尋思是第二義,如欲形容便是第三義了。關於悟道,惠明禪師的說法最得其妙:「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見﹝唐﹞裴休編集《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
回頭看莊子和惠施在濠水橋上觀魚的故事。
莊子見白鯈魚於水中悠游自在,因而感歎道:「是魚之樂也。」惠子卻說你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不快樂?這是第一重否定;莊子接著問道: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魚之快樂?這是第二重否定;惠子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你,而你也不是魚,你不知道魚的快樂,也是完全可以肯定──這就是第三重的否定了。此時莊子說道:那麼就讓我們回到問題的源頭,你先前說的「你怎麼知道魚的快樂」的話,就是已經知道我知道魚兒的快樂才來問我,而我則是在濠水橋上知道魚兒快樂的啊。
如果明白前面所說佛經中反覆否定辯證的思維方法,《莊子》中的這段故事內容也就不難理解。其用意正在經由重覆的否定現象的描述過程,讓讀者不落於「表相」的迷思,從而抓住那稍縱即逝的真理體認。文中的莊子和惠子是同一等級見識的悟道之士,所以莊子才會稱惠子是在明知莊子知道魚的快樂的狀況下而問的「汝安知魚樂」;而莊子的知魚之樂,是在與知己惠施一同外出遊玩而得到快樂的情形下,見魚悠游所以謂魚快樂,此為莊子因自身快樂所映射出的主觀認知,從客觀上來說,和魚一點關係也沒有──此時莊子抬頭見飛鳥,肯定也會說鳥兒快樂。從唯物的觀點來看,這是大腦影響了官能感知,內心快樂所以眼見皆是快樂之景。這點與莊子同遊而得快樂的惠施怎會不知,他的問題是替讀者問的。
莊子見魚之樂,當下頓悟了「萬物同心」之理,他的雙反辯證之論便是明證: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莊子於濠梁之上因自心的愉悅而發出魚樂之歎,便是「無所住而其心」地領略到了「第一勝義」,是悟道之樂,同時也是須菩提的「深解義趣,涕淚悲泣」。
八大山人〈花池游魚圖〉
注釋:
[1]顏丙曰:
佛有所說法不?須菩提荅云如來無所說者,蓋直下無開口處,若有所說,即為謗佛。所以世尊臨入涅槃,文殊請佛再轉法輪,世尊咄云:吾住世四十九年,未嘗說著一字,汝請再轉法輪,是吾會轉法輪耶?又佛偈曰:始從成道後,終至跋提河,於是二中間,未嘗說一字。
李文會曰:
本心元淨,諸法元空、更有何法可說?二乘之人執著人法是有、即有所說。菩薩了悟人法皆空、即無所說。是故經云:若有人言如來有所說法,即為謗佛。
見《金剛經五十三家集註》明‧永樂皇帝集編【老古文化事業公司】
[2]《楞伽阿跋多羅寶經》卷二
佛告大慧:非言說是第一義,亦非所說是第一義。所以者何?謂第一義聖樂,言說所入是第一義,非言說是第一義。第一義者,聖智自覺所得,非言說妄想覺境界,是故言說妄想,不顯示第一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