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恆
在電影《長日將盡》中,安東尼‧霍金斯飾演一名貴族府邸的英國管家。整部電影的一個大的戲劇事件是這位英國貴族邀集各國政要在自宅開「國際會議」(好大的派頭)。裡頭有個不起眼的小場景,一群上流人士聚在一起論事議政,其中一人把霍金斯喚了過來。霍金斯原以為這些老爺們有事要他服務,結果卻是問他一連串國際、經濟、金融的問題,對此,霍金斯一個也答不上來。
原來那人把霍金斯喚來,只是為了證明他的看法:這些升斗小民什麼事情也不懂,把選票給這些人,讓他們有權決定政事,豈不是笑話?複雜的國政應該交由專業菁英負責即可。
彼時的民主雖然是許多人心所嚮往的東西,但還不是普世價值,也不是人人都應享有的事物。談民主,就一定會提到希臘,但希臘的民主只有「市民」才得享有,奴隸是沒份的。所以在歷史中大部分時候談到民主,都跟階級相關。像當今只以年齡區別,而不分種族、性別、財富的民主,是相當晚近的事。
在看《貨幣戰爭──金權天下》的時候,腦中一直想到《長路將盡》的這一幕。看過《貨幣戰爭》的人不少,宋鴻兵寫的這兩本書在大陸和台灣都是暢銷書,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麼看待這兩本書的,可能當它是金融的天方夜譚,充滿了匪夷所思又趣味盎然的故事;也可能當它是指引未來的明燈,畢竟宋鴻兵以預測了金融海嘯而聲名大噪,放在人民幣挑戰美元地位的時候來讀《貨幣戰爭》,更引人好奇。
但我以為,《貨幣戰爭》真正要小心的地方,是對於民主自由普世價值的挑戰。在宋鴻兵的敘述中,西方資本主義在十九世紀發展到極致,乃是一幫以猶太銀行家為主的金融勢力所促成的。政治勢力的發展、國際局勢的變化,乃至各種新科技的發明與商品化,在背後都有這些金融家的身影。
於是,人類在二十世紀所取得的進步、發生的戰爭並不是走向自由、民主、獨立的過程中所出現的現象。資本家為了取得最大的獲益,可以挑起戰爭,利用政府對於軍費的需求來控制政府。如果民主化的話,更好,因為政黨運作、有限任期反而讓銀行家更有上下其手的空間。所以民主是個假議題,只有愚昧的民眾才會以為流了些血、死了些人,爭來了一張選票以為當了主人,就高興得不得了,殊不知這讓真正掌控這個世界的人更高興,因為民眾有了選票,意味著他們更容易得到鈔票。
宋鴻兵用這個角度來詮釋歷史,事實上是否定了民主的價值:民主是容易腐敗的,民主是沒效率的,民主會帶來動盪。只有「菁英統治」才是王道,因為菁英透過一代又一代的長期培養,能更深刻地瞭解世界的運作。
這種詮釋歷史的方式並不是偶然。中國在近十年間快速崛起,醞釀了「理論的焦慮」:中國崛起代表什麼意義?要如何解釋這個現象?它還是社會主義嗎?它算是資本主義嗎?中國在面對自己的崛起的時候,也很想提出一套說法。《貨幣戰爭》取材歐美金融、政治、軍事史,事實上在宣傳的是一套反民主的菁英統治。面對訊息萬變、複雜萬端的世界局勢,一般人民沒有能力瞭解、也沒有機會窺見背後的看不見的手。最好就是讓萬能的黨和政府來負責,他們一不怕得罪選民,二對複雜的世局有更清楚的看法。
不幸的是,如今瀰漫的氣氛是:搞不好中國這套還是對的哩!透過民主機制與政黨政治選出來的領導人,有的會講話,有的會慢跑,但不一定會治國。倒不如透過「黨內民主」的程序產生接班人,逐步歷練,還比較穩當。這次全球經濟蕭條,看來中國還是表現得最好的,亞洲經濟也提早觸底,似乎就說明了這一點。相比之下,英、美幾個民主國家看起來不太行,甚至就連許多歐美人士也覺得中國那套很不錯,索羅斯、羅傑斯、巴菲特,哪個不稱讚中國?建廠需要土地?沒問題,這塊地都給你,該搬的人,明天就會搬走。反正這些英美人也不是住在那裡,中國的發展手段,他們只蒙其利,未受其害,為了公司發展,為了股價好看,「民主」值多少錢?
中國的發展,為二十世紀民主提出了最嚴厲的疑問:這一切值得嗎?有必要嗎?當拉美民主發展崎嶇,而歐美老牌民主國家也開倒車(奉反恐之名),中國繞過民主,以菁英集權統治而崛起,會是一時的異常,最後中國終將走上民主的路途,還是歷史證明民主只是人類歷史中的一段異常發展?
而對台灣來說,《貨幣戰爭》反映出的是台灣如何自處的問題。索羅斯不必犧牲自身所享有的民主權益,就可以享受中國壓榨、專政和菁英統治的好處。但是對於台灣來說,恐怕是無法兩者兼得的。台灣在六○年代經濟轉型,其正當性建立在「反共」(若不是反共,美國的訂單怎麼會來?),八○年代末之後的發展,正當性在「自由民主」。冷戰的結束,抽走了「反共」這根大樑;這幾年中國崛起、美國勢弱,又侵蝕了台灣「自由民主」的基礎。
歷史發展到這個階段,民主走到轉捩點;台灣的未來,同樣也走到分水嶺。一股力量想把台灣拉到儒家天地君親師與共黨菁英專政的轄下,另一股力量則是台灣融會中華、日本、美國文化的影響,有機會發展出更多元而開放的選擇。
有些人因為《貨幣戰爭》說的事情匪夷所思,所以沒太當一回事。但是就兩股拉扯台灣的力量來看,宋鴻兵代表了目前中國大陸盛行的一種意識型態,台灣要是把兩岸關係還看成是經濟與市場的議題,而不是思想與價值的抗衡,那恐怕台灣面對的是the remains of the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