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津原係古淝水的一個渡口,史傳中孫權躍馬其上的「津橋」,乃是駕跨於淝水之上的橋梁,如今淝水古道津口渡橋早已湮沒不存,清代時曾築橋、命名作「飛騎橋」──又稱「吳公飛騎橋」,同時還為張遼修建所謂的衣冠塚,以紀念他的不世功蹟。於此不遠處有明教寺,又稱作教弩臺、曹操點將臺,傳說是東漢末年時曹操築此臺教強弩五百人,以抵禦東吳水軍而得此名;其臺高五米,面積三千七百平方米,有楹聯曰:「曹公教弩臺尚在;吳主飛騎橋難尋」、「飛騎橋頭論勝負;教弩臺上評忠奸」、「教弩聳高臺,不為炎劉消劫運;聽松來遠客,誰從古佛識真如」。
據《宋高僧傳‧卷十‧唐揚州華林寺靈坦傳》中述:「元和五年相國李公墉之理廣陵也,以峻法操下剛決少恩,一見(靈)坦鄭重加禮。召居華林寺,寺內有大將軍張遼墓。」而張遼病逝江都時在春季,限於當時屍體的保存技術與條件,不太可能長途運送靈柩回其家人所在之洛陽治喪,因此應當就是按軍禮下葬於江都與廣陵(今揚州市)附近,即《宋高僧傳》裏提到的唐代華林寺內之地。查「江蘇省工商業聯合會」網站上載「優秀調研選編(三)」之〈挖掘蜀岡歷史文化資源再現揚州千年繁華勝跡──「錦繡蜀岡」旅遊開發研究報告〉一文,其「墓塚園林」中第⑨條云:「魏將張遼墓。在大儀鄉。三國魏將張遼征戰東吳,在揚病逝,丞相曹操令厚葬於此。」[43]此處(江蘇揚州市儀征市大儀鎮)的「魏將張遼墓」,應該就是《宋高僧傳》中的華林寺張遼墓。
另外光緒年間所修之《亳州志‧卷二‧輿地》中也有記載,曰「張遼墓在城南觀音山前」;然亳州在漢末、三國時為譙縣,屬豫州譙郡,今則為安徽亳州市,距離江都少說也有三百公里,很難想像當時有如此大費周章、遠途移葬至這裏的必要性。不過據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二十一‧南直三‧亳州》云:
按州走汴、宋之郊,拊潁、壽之背,南北分疆,此亦爭衡之所也。昔者曹瞞得志,以譙地居衝要,且先世本邑也,往往治兵於譙,以圖南侵。及曹丕篡位,遂建陪都,其後有事江、淮,輒頓舍於此。
譙縣為曹操先祖世居之地,發跡後更是常以此為根據地,駐軍練兵、蓄勢南征,因此曹丕稱帝後,便擴修譙縣縣城,以為陪都;從這點來看,於譙縣城外修築張遼墓塚,或許有紀念張遼、藉其英靈鎮護陪都的意思,但因離江都實在太過遙遠,張遼的遺體真葬於此的可能性很低,故仍應以衣冠塚的成分居大。
另外根據1990年代編修的《長葛縣志》則稱:「張遼墓,位於長葛董村鄉張灣村西南。墓高7米,占地1200平方米。墓塚上原有古建築,現已不存。張遼在合肥戰後,曾駐軍長葛,此亦一說。」這座墳墓經考證確實是漢墓,但目前可考的史料文獻中並無此塚之相關記載,只能視作有此一說,而無法肯定張遼就葬在這裏。
且說京劇有齣《逍遙津》戲碼,戲裏一開場雖有張遼隨兩名旗牌一同上場,然後大段念、白,可是此劇主角卻為漢獻帝,是高派老生代表戲[44],劇情大意是:漢獻帝見曹操權勢日重,心不自安,乃與伏皇后計議,草血詔與伏后之父伏完,囑其搬請各路諸侯共除曹操,遣內侍穆順送出;曹操得知,率眾把住宮門,幾經盤問後,從穆順髮髻中搜出密詔;曹操將穆順殺死後,帶劍闖入宮中,命華歆將伏后亂棒打死、並鴆殺兩個皇子,再誅夷伏完、穆順宗族,然後脅逼獻帝封曹操之女曹妃為后。是以此劇又名《白逼宮》。
對京劇不熟的人,單看劇名,多半會誤以為是演張遼威震逍遙津的故事;的確,京劇中的三國戲,絕大部分是從《演義》改編而來,但現在的《逍遙津》演的卻是文戲,從頭到尾和逍遙津之戰一點關係也沒有。
既然如此,為什麼劇名還叫《逍遙津》呢?原來這齣戲原先是前演張遼拒守合肥、大戰逍遙津等情節,接著才上演威逼漢獻帝的故事[45];開頭先演張遼、李典、樂進於逍遙津預設埋伏,誘孫權過橋北,然後縱兵擊之,吳軍大亂,孫權往南奔逃,卻發現橋已被拆斷丈餘,孫權縱馬疾躍,才僥倖得脫。大概是前面這場武戲把張遼演得有勇有謀、威風八面,後面卻成了曹操欺壓漢室的馬前卒[46],讓人有格格不入之感;加上折子戲日漸盛行,尤其是老生「新三傑」以後,各家流派如雨後春筍般興起[47],各有各的擅場、也各有各的戲迷,既然上演起各派的拿手戲、代表作,原《逍遙津》中文戲(老生戲)與武戲(武生戲)分家,也就成了勢所難免的結果。
齊如山先生所著《京劇之變遷》(【遼寧教育出版社】2008)如此寫道:
有人說中國戲都是一節一節的,無始無終。這話大錯,中國戲自元明清以來,無一齣不是整本的戲,所有劇本現尚存在,不必細講。現在只把戲園中最流行的說幾齣,比方:《汾河灣》獨本,是全本《薛仁貴征東》的一齣,係淵源於元曲《薛仁貴榮歸故里》雜劇;……總而言之,中國戲長短雖有不同,但其原本都是有頭有尾,有始有終。這些年戲園中不大演全本,只演單齣,這也有個原故,因為臺下觀客不愛看整本,只愛撿好的聽一段,所以戲界也就只撿好的地方演一段。可是只演一段不夠看,所以在這一段之中,又加出許多材料,這位加上一段唱功,那位腳色加上一段做功,又一位加上一段把子,加來加去,演的這一段就夠吃力的了,誰還能夠連演全本呢?比方全本《回龍閣》一戲,若連《許願》《贈金》《彩樓》《別窯》《擊掌》《探窯》《武家坡》《登殿》等折,一人一次都唱下來,試問哪一個旦腳了的了呢?所以就是演全本,也是幾人分唱;就是一個旦腳唱,他也得減去若干的詞句,省去多少腔調,才能了的下來。這是什麼原故呢?因為原先各折中沒有這麼些詞句,更沒有這們長的腔兒,所以原先一個人可以唱全本,如今一個人不能唱全本,不但《回龍閣》一齣戲這個樣子,其餘的戲大多數都是這個樣子。
其實折子與全本的演出方式還有南北(主要指北京和上海)地域之別,馬龍先生的《我的祖父馬連良》(【團結出版社】2007)書中第二章〈獨樹一幟〉記曰:
「京派」伶人喜歡唱折子戲,都是傳統本戲的精華部分,文人雅士多喜歡看。然而劇情無頭無尾,平民百姓不知所云。「海派」伶人多演連臺本戲,以新奇冗長,一天一本,無盡無休為招徠,藝術上不免流於低俗。
另外,折子戲的盛行,除了擔綱主角之外,「配角」也起著一定的影響力,《吳小如戲曲隨筆集‧臺下人語‧第三輯‧配角的重要性》(吳小如著【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裏如是說:
以前一個演員想挑大樑組班,必須盡先考慮用什麼人充當主要配角。觀眾買票看戲,往往是衝著配角去的。1940年張文涓初訪天津,天天客滿。她本身固然也有叫座力,更主要的卻是由於配角中有張榮奎(文涓的業師)和侯喜瑞。一齣《失‧空‧斬》,觀眾一多半是去看王平、馬謖的。有一晚張文涓演《打魚殺家》張、侯二老只能演李俊、倪榮。結果這二位一下場,觀眾中竟有退席的。
四大名旦演《三堂會審》,非用張春彥演劉秉不可。自從葉盛蘭離開扶風社自挑大梁,馬連良先生有不少好戲只好掛起來。我親眼看見到一場《四郎探母》,姜妙香的楊宗保「扯四門」一結束,觀眾就紛紛離座。原來這些顧曲周郎只是為楊宗保才去觀光的。
因為這許許多多的因素,戰場英雄張遼便從《逍遙津》舞臺退場,專職扮演起「逼宮」的領銜配角,《逍遙津》也就成了十足的老生唱功戲碼──既然如此,此劇似乎還是「正名」作《白逼宮》為當;不過保留原劇名,也算是留下了這齣戲的流變痕跡,不能說全無可取。到了民國時,日軍入侵東北,遂有「國劇宗師」楊小樓先生的《甘寧百騎劫魏營》,激發國人的保國情操,《京劇藝術──中國文化的一朵奇葩》(石呈祥著【河北大學出版社】2003)書中第七章〈異彩紛呈的京劇流派〉裏寫道:
特別是「九一八」事變以後,他編演的三國戲《甘寧百騎劫魏營》、《壇山谷》,表達了楊小樓高度的愛國熱情。《甘寧百騎劫魏營》演的是東吳大將甘寧率精兵百騎,夜入曹營,未折一人,凱旋而歸的故事。劇中,甘寧劫魏營之前,與眾軍士席地而坐,有激勵士卒的大段念白,內容是宣傳保衛國土,抵抗侵略,楊小樓念得慷慨激昂,讓臺下觀眾熱血沸騰,表明楊小樓不僅是一位藝術大師,而且是愛國志士。
由於《吳志‧甘寧傳》注引《江表傳》中說到甘寧率百餘名健兒夜劫魏營、得勝歸來後,孫權對甘寧說道:「孟德有張遼,孤有興霸,足相敵也。」隨著《甘寧百騎劫魏營》的走紅,原給拿掉了的張遼威震逍遙津段子也因此「復生」,得以併入《劫魏營》之中:先演張遼在逍遙津口大敗孫權,和孫權對峙於濡須塢;孫權命淩統領兵三千攻曹,失利;再演甘寧向孫權請戰,只用百騎往劫曹營,以言辭激勵將士,然後乘夜前往,大勝而歸。現今的《劫魏營》,前有張遼、後有甘寧,兩雄各領風騷、相得益彰,成了劇情更加完整的全本武生好戲。
京劇《哭秦廷》高慶奎 飾申包胥
《逍遙津》高派傳人李和曾 飾漢獻帝
注釋
[43]按張遼病逝時,曹操已死多年,是以「丞相曹操令厚葬於此」之說有誤。網址:http://www.jssh.org.cn/ReadNews.asp?NewsID=2780
[44]高慶奎先生所演全本戲碼為《單刀會‧戰合肥‧逍遙津》,前演《單刀會》中的關羽,後趕《逍遙津》裏的漢獻帝。這齣戲是從《三國演義》第六十六回〈關雲長單刀赴會 伏皇后為國捐生〉以及第六十七回〈曹操平定漢中地 張遼威震逍遙津〉改編而來,中間的《戰合肥》即是張遼威震逍遙津故事,之所以將這段情節挪到了威逼獻帝、伏后捐生之前,正是為了給剛演完關羽的高先生有卸妝換裝、再扮獻帝的空檔。
由於清代將孔子、關公並稱為文、武聖人,因此二人的名字皆須避諱;「羽」字本來是三撇,就是因為避諱才改作兩點,成了現在通行的字樣。舞臺上演關公戲,通名時只稱「關」,而不稱全名,本人則稱「關某」,別人都稱「關公」。扮演關公的演員,演前一周須淨身、不准有房事,臺後要供關公神位,焚香禮拜;演員一旦上好了妝,言情舉止便要莊重、不得嬉笑怒罵,其他人看到上妝後的關公也不能有失禮的舉措。演出結束、到了後臺,演員取下頭盔中或者前胸所掛之畫有關帝像的黃表附,用此紙擦拭臉粧,並拿到關帝像前焚化,以示感謝關帝的庇護。飾演關公,從上妝到卸妝,有一套獨特的程序,勢必得花上一段時間;中間演《戰合肥》,是高慶奎先生巧思的結果。
京劇的關公臉譜,臉頰上點了一顆黑痣,此所謂之「點破」,表示尊重關公,演員只是扮演者,不敢僭越本尊的意思──另有種說法是凡被殺的人,均須妝化成破臉,因此在臉上點一顆痣,或者畫上一道黑線、或金線。黃仁宇先生在《赫遜河畔談中國歷史‧魏晉南北朝和浪漫主義》中說到關羽臉上的黑痣是來自於「寫實」(原文作「現實寫真」),可就是不明究裏的「浪漫想像」、想當然爾之言了。
[45]據石呈祥先生所著《京劇藝術──中國文化的一朵奇葩》(【河北大學出版社】2003)書中〈附錄二 京劇傳統名劇百齣劇情簡介〉:「逍遙津……一名《白逼宮》。原劇本前有張遼拒敵孫權,大戰逍遙津等情節,今已略去,故劇名《逍遙津》似不確。高慶奎代表作。」以及《京劇著名唱腔選》(吳春禮、張建民、孫以森、常靜之 編【人民音樂出版社】1998)上集:「《逍遙津》又名《白逼宮》,演的是:漢獻帝(劉協)被曹操逼迫、奪權,以及曹操殺害伏后及皇子等的一段故事。因為老劇本前有一段張遼大戰孫權於逍遙津的情節,雖早已刪去不演,但《逍遙津》這個劇名卻一直沿用未改,實則與『逼宮』故事無關。逍遙津在安徽合肥。這齣戲是高慶奎的代表作之一。」
[46]《逍遙津》第二場(今本),張遼對眾人白曰:「只因獻帝懦弱,不能治國安邦,以致煙塵四起,生靈塗炭,故而相邀眾位大人,欲將龍床推倒,扶保曹丞相登極!如今眾位大人皆服此議。」夏侯淵、司馬懿、華歆、賈詡、郄慮、王粲、曹植、文聘同白曰:「我等皆服。」
對全本劇本有興趣者,可詳參{中國京劇戲考}網站:http://scripts.xikao.com/plays/play.php?id=01004001
[47]「老生三傑」、或稱「老生三鼎甲」為程長庚、余三勝、張二奎;老生「新三傑」、或稱「新三鼎甲」則為譚鑫培、孫菊仙、汪桂芬。譚老的「潭派」之後,更開創了余叔岩、言菊朋、高慶奎、馬連良、譚富英、楊寶森、奚嘯伯的「四大鬚生」(前四人為前四大鬚生、後四人為後四大鬚生,馬先生獨跨前後)宗派,老生另還有南方周信芳的「麒派」;小生「三虎」:姜妙香、余振飛、葉盛蘭;武生行有余菊笙、楊隆壽、黃月山、李春來四大流派和楊小樓、尚和玉、蓋叫天等派別,擅演猴戲的鄭長泰、鄭法祥父子的「鄭派」,以及王鴻壽、李洪春的「紅生」(演關公、趙匡胤等)流派;旦行有梅蘭芳、尚小雲、程硯秋、荀慧生的「四大名旦」,以及「四小名旦」中的張君秋的「張派」,老旦則有龔雲甫的「龔派」與李多奎的「李派」;淨行有早期的何桂山、穆鳳山兩大流派,之後有以銅錘為主的、由金少山創立的「金派」和以架子花臉的「黃(潤甫)派」,繼而再形成郝(壽臣)派與侯(喜瑞)派,成熟於20世紀50年代的「裘(盛戎)派」則是現代最具影響的淨行流派,故有「無淨不裘」、「十淨九裘」之說;至於丑行,雖未形成明顯流派,然前有黃三雄、劉趕三、楊鳴玉三大代表人物,後有羅壽山、慈瑞泉、王長林、蕭長華等著名藝術家,今亦有主演《徐九經陞官記》而風靡一時的「國家一級演員」、「當今中國第一名丑」朱世慧先生,於以「文丑」擔綱的《曾侯乙》一劇中扮演國君,將丑行藝術推向另一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