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歸正題。且說貂蟬一見呂布,頓時淚流滿面,泣訴自己已被老賊淫污,「不得復事英雄,願意死於君前」,以明其心!說完便要跳入荷花池內,呂布慌忙抱住,說道:「我今生不能以汝為妻,非英雄也!」(《嘉靖本》原作:「我知汝心久矣,恨不能夠共語。」)貂蟬說自己在這裏度日如年,只希望將軍能救她出此牢籠,呂布卻說自己是偷空而來,唯恐老賊見疑,還是速速離去為好,提戟便要離去,貂蟬趕緊見機而作,牽住呂布的衣角說道:「君如此懼怕老賊,妾身終無見天日之期也:」呂布猶豫不決,貂蟬又以言語鼓動:「妾在深閨,聞將軍之名,如轟雷灌耳,以為當世一人而已;誰想反受他人之制乎!」言訖,淚下如雨,說得呂布「羞慚滿面」(見《毛批本》)。
正當二人「偎偎倚倚,不忍相離」之時,卻被董卓撞見;原來董卓在殿上,回頭不見呂布,心下甚疑,趕忙駕車奔回府中,尋入後園,「正見呂布和貂蟬在鳳儀亭下共語,畫戟倚在一邊」[2]。呂布看見董卓來了,大驚失色,回身便走,董卓搶了畫戟來追,卻因身軀肥大,趕不上呂布,只好投戟刺殺呂布,卻教呂布把戟打落,等到董卓拾戟再趕時,呂布早已走遠。
經此一鬧,李儒又向董卓建言,何不將貂蟬賜與呂布,好換來猛士死力?董卓便問貂蟬之意,貂蟬當然是打死不願,哭著說:「妾身已事大貴,忽欲與家奴,妾寧死不辱!」言畢,便拔出壁間寶劍自刎,董卓忙以好言相撫,即刻便帶著貂蟬前往郿塢,避開呂布。李儒見狀,仰天嘆道:「吾等皆死於婦人之手矣!」《毛批本》這裏寫下評點者自己的詩作,託名「後人」,云道:「後人讀書至此,有詩嘆之曰:
司徒妙算托紅裙,不用干戈不用兵。三戰虎牢徒費力,凱歌卻奏鳳儀亭。
董卓啟程之時,百官俱來拜送;貂蟬在車上,遙見呂布鶴立於人群之中,便「虛掩其面,如痛哭之狀」。等到車仗去遠,呂布騎著赤兔馬,「緩轡於土岡之上,望氈車而泣」,這時王允進前問說:「溫侯何故遙望發悲耶?」呂布回答:正是為了你的女兒哪。王允假意不知,故作驚訝之狀問說都過了這麼久了,難道還沒許配給將軍您嗎?呂布回頭只一句話:「老賊自寵幸久矣!」王允又是一陣大驚,掩面直說沒想到董卓竟做出這等禽獸之事。王允見機不可失,趕緊將呂布邀至府內密室商議,再加把勁來個火上添油;王允開頭便道:董卓姦淫我女,奪將軍之愛,真成了天下人的笑柄;不過他們笑的,不是董卓,而是我們倆啊,我一個糟老頭子不足為道,只可惜將軍半生的英雄威名哪!呂布聞言氣倒於地上,待救醒之後(《毛批本》改作「怒氣沖天,拍案大叫」),呂布接著說道:「誓殺此老賊,以雪吾耻!」可是又想到董卓乃自己義父,殺之恐後人議論,王允卻說:他自姓董,你卻姓呂,鳳儀亭拿畫戟丟你時,他哪裏還曾想到父子之情呢?呂布「憤然大怒」道:「若非司徒之良言,則布亦被老賊之害矣!」王允見呂布心意已決,便再加慫恿道:「將軍若扶漢室,乃忠臣也,青史傳名,萬世不朽;將軍若扶董卓,乃反臣也,史官下筆,罵名萬代。」呂布拔刀刺臂出血以示決心,於是與王允密謀,再暗中串連朝中文武大臣──(尚書)僕射士孫瑞、司隸校尉黃琬、騎都尉李肅等,終於誆得董卓以為漢獻帝要禪讓大位予他,讓歡喜之情沖昏了頭,因而疏於防備,在宮殿門前被呂布刺殺。至此,「連環計」可謂大功告成。
呂布殺死董卓後,自去郿塢取了貂蟬,直至呂布與曹操交戰,敗退被圍於下邳城中,陳宮勸呂布自領步騎兵馬屯於城外,以為犄角之勢,卻被妻子嚴氏阻擋,呂布猶豫不決,又問貂蟬,貂蟬亦曰:「將軍與妾作主,勿輕騎自出。」(見《嘉靖本》卷之四〈白門曹操斬呂布〉、《毛批本》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 白門樓呂布殞命〉)這時才又見貂蟬身影;但隨著呂布被絞殺、梟首於白門樓,《三國志通俗演義‧卷之四‧曹孟德許田射鹿》中寫曹操下令「將呂布妻小并貂蟬載回許都」(此事《毛批本》載於第二十回,卻將「貂蟬」二字刪去)後,貂蟬從此不見蹤影,下落緲然。
這便是《三國志通俗演義》(或《三國演義》)關於貂蟬其人的全部描述。《演義》以漢末三國時期群雄間爭霸為敘事主軸,自免不了武功、謀略的鋪陳,「連環計」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只見王允和貂蟬一搭一唱,不斷在董、呂二人間搧風點火、挑起仇恨終於引發殺機;但說到貂蟬的美貌與嫵媚,小說家亦是傾注匠心,寫來全不惜筆墨,故而貂蟬的形象才會如此深入人心,進而登入「四大美女」之列。
不過,《演義》的描述卻非羅貫中先生的獨創。有關貂蟬其人其事的文字記錄,最早可見之刊行於元代至治年間(1321─1323)《全相平話五種》之一,為宋、元間民間「說話人」所使用的提綱話本──《三國志平話》中。
在《三國志平話》卷上〈王允獻董卓貂蟬〉一節裏,說王允悶坐於後花園小庭之中,忽見一婦人燒香,王允向前問其原由,此婦即為貂蟬,向王允講述自己身世時,開頭如此說道:
賤妾本姓任,小字貂蟬,家長是呂布。自臨洮府相失,至今不曾見面,因此燒香。
說的是貂蟬與呂布本就是夫妻,因戰亂而失散,才流落至王允府中。「丞相」(即王允,此大謬)聞言大喜,將貂蟬以親女看待,然後先請董卓赴宴,表示願將貂蟬獻上,而後又請呂布,讓他和貂蟬夫妻相認,並允諾說:「選吉日良辰,送貂蟬於太師府去,與溫侯完聚。」幾天後,王允將貂蟬送過府去,董卓便納了貂蟬,呂布聞知大怒,便趁著董卓酒醉,一劍割斷董卓脖子,將其殺死。
這段故事,被元朝的一位無名氏看中,創作了一齣名為《錦雲堂美女連環計》(或稱《錦雲堂暗定連環計》,簡稱作《連環計》)的雜劇,戲中第二折,貂蟬對王允的自我介紹是:
您孩兒不是這裏人,是忻州木耳村人氏,任昂之女,小字紅昌。因漢靈帝刷選宮女,將您孩兒取入宮中,掌貂蟬冠來,因此喚做貂蟬。靈帝將您孩兒賜與丁建陽,當日呂布為丁建陽養子,丁建陽卻將您孩兒配與呂布為妻。後來黃巾賊作亂,俺夫妻二人陣上失散……。您孩兒幸得落在老爺府中,如親女一般看待……。昨日與奶奶在看街樓上,見一行步從擺著頭踏過來,那赤兔馬上可正是呂布,您孩兒因此上香禱告,要得夫妻團圓。
從這裏可以明顯看出,雜劇中貂蟬的身世乃是在《平話》中的描述基礎上加工予以擴充而來的。其中提到貂蟬是「忻州木耳村人氏」,一開始便犯了錯誤;所謂「忻州」,乃是隋、唐以後的才有的地名,其始置於隋文帝開皇十八年,以州北忻口為名;從《平話》並無這樣的說法看來,很有可能是劇作家自己編造出來的,只是反倒透露出作者在歷史地理知識上的粗糙程度。至於說到貂蟬之名乃是從「貂蟬冠」而來,但查《續漢書‧輿服志‧下》,從「冕冠」以下,各冠服印綬中並無有「貂蟬冠」之記載,倒是諸冠中有一名喚「武冠」者,其曰:
武冠,一曰武弁大冠,諸武官冠之。侍中、中常侍加黃金璫,附蟬為文,貂尾為飾,謂之「趙惠文冠」。胡廣說曰:「趙武靈王效胡服,以金璫飾首,前插貂尾,為貴職。秦滅趙,以其君冠賜近臣。」建武時,匈奴內屬,世祖賜南單于衣服,以中常侍惠文冠,中黃門童子佩刀云。
其後有南朝梁人劉昭注引應劭《漢官儀》云:
應劭《漢官》曰:「說者以金取堅剛,百鍊不耗。蟬居高飲絜,口在掖下。貂內勁捍而外溫潤。」此因物生義也。徐廣曰:「趙武靈王胡服有此,秦即趙而用之。」說者蟬取其清高,飲露而不食,貂紫蔚柔潤,而毛采不彰灼,故於義亦取。胡廣又曰:「意謂北方寒涼,本以貂皮暖頟,附施於冠,因遂變成首飾。」
南朝梁人沈約所撰之《宋書‧卷十八‧志第八‧禮五》中,亦與劉昭見解一致,並不同意東漢末年時人應劭的說法,認為這是望物而生義,與事實不符:
武冠,昔惠文冠,本趙服也,一名大冠。凡侍臣則加貂蟬。應劭《漢官》曰:「說者以金取堅剛,百煉不耗;蟬居高食潔,口在腋下;貂內勁悍而外溫潤。」此因物生義,非其實也。其實趙武靈王變胡,而秦滅趙,以其君冠賜侍臣,故秦、漢以來,侍臣有貂蟬也。徐廣《車服注》稱其意曰:「北土寒涼,本以貂皮暖額,附施於冠,因遂變成首飾乎?」侍中左貂,常侍右貂。
按「惠文」或「趙惠文」即戰國時趙武靈王次子──趙惠文王,趙武靈王推行「胡服騎射」,改變了軍隊的規模與戰力,同時也使得朝中文武的服飾產生了變化,徐廣的《車服雜注》即指稱:北方胡人因氣候嚴寒,乃頭裹貂皮以保暖,趙武靈王之後便加仿傚,在帽冠上附以貂皮,進而成為一種流行裝飾。秦始皇滅趙後,以趙國國君的帽冠賜予近侍之臣;而自漢朝以來,侍中、中常侍之頭冠前緣,便有黃金製成的飾片,上頭紋以蟬形圖案,因此秦、漢以後侍臣之冠,遂以「貂蟬」為裝飾,演變到後來,「貂蟬」就成了官員的代稱──《太平御覽‧卷六八八‧服章部五‧貂蟬》引《晉書》曰:
趙王(司馬)倫篡位,同謀者咸超階越次,不可勝紀,至於奴卒廝役亦加以爵位。每朝會,貂蟬盈坐,時人為之諺曰:「貂不足,狗尾續。」
此事亦可見於《晉書‧卷五九‧趙王倫列傳》,成語「狗尾續貂」典故即出自此處。然而從史料文獻上看來,兩漢時代,「貂」與「蟬」不過是官帽上的飾品;從晉趙王司馬倫本傳中文字,更不難看出帽冠加貂蟬飾,根本就是由官員自行購置,朝廷不過是訂出形制標準而已,哪裏還需要設專人掌管這些飾品呢?至於三國時,按《三國會要》引《傅子》寫道:「魏明帝以其制似通天遠游,改令卑下,行人使者服之。侍臣附蟬,武臣戴鶡。」可見漢、魏當時並無「貂蟬冠」之稱,更遑論「刷選宮女」以「掌貂蟬冠」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