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恆（遠流 副總編輯）

　　2011年最出風頭的經典文學作家，當屬19世紀的博朗特姊妹。姊姊夏洛蒂的《簡愛》在年初上映，頗為叫好。到了年底，還有妹妹愛蜜麗‧博朗特的經典名著《咆哮山莊》要上演，將由外型出色的英國年輕女演員Kaya Scodelario擔綱，由英國中生代女導演Andrea Arnold執導，她曾在2005年以Wasp奪下奧斯卡最佳短片的殊榮。所以這部新拍的《咆哮山莊》也很值得期待。

        在看待這些經典文學名著拍成的電影，注意力常會被引到這次由誰執導、由誰主演、詮釋手法與之前的版本有何差異優劣上頭。當然，每一次不同的演出也會讓許多觀眾再次回到文本，發掘新的意義與看待的角度。

        這篇文字也試圖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待《簡愛》，引發我這麼做的原因並不是來自電影，而是《紐約時報》專欄作家艾都亞多‧波特（Eduardo Potter）所寫的一本《價格》（The Price of Everything – Solving the Mystery of Why We Pay What We Do）。以我之見，這大概是2011年最值得一讀、最有料的一本書，跟《世界是平的》、《橘子蘋果經濟學》一樣啟發人心。這本書的中文版將在7月初問世，到時候各位可以自行檢視這本書啟迪心智的力量（power of inspiration）。

       在《價格》中，艾都亞多‧波特檢視了各種事物的價格，從信仰、婚姻、工作到生命，無所不包。從這個角度來看《簡愛》，會看到一幅很有趣的圖像。

       基本上，《簡愛》是個自我成長的故事，也是一個追尋愛情的故事，這是個歷久不衰的永恆主題，而即使在此書出版了150多年來閱讀，書雖然厚，但文字的感染力和鋪陳描寫的功力仍然極為熾熱而迷人。

        在當今據說讀小說以女性居多的時代，不管是珍奧斯汀的小說還是《簡愛》，都在提出並解答一個問題：像這樣一個女子──譬如簡愛或是《傲慢與偏見》裡頭的班奈家四姊妹──要如何使得愛情或婚姻成為可能？

        剝開角色之間的際遇、性格、情緒好惡，將之放到一邊之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非常堅實而明白的價格體系。婚姻是交易的結果，交易的「通貨」可以是金錢、姿色、聰慧或其他條件。婚姻必須建立在交易雙方所付出的價格以及所得到的滿足是對等的，才有可能是成功而穩定的。

        《簡愛》寫作的時間點，是在簡愛結婚十年之後，回憶過往所寫成。此時充斥簡愛心頭的想法是：

我知道完全為世上最愛的人而活、生活上完全與他水乳交融，是怎樣的感覺。我認為我太有福了──這幸福是言語無法形容的，因為我是我丈夫全部的生命，就如同他是我全部生命一樣。在沒有哪個女人比我還親近丈夫了，沒有人比我更完全地與丈夫骨肉相連了。我的愛德華給我的陪伴，我從來不感到厭倦，對於我的陪伴，他也一樣。……我們在個性上正好契合──結果就是完美的和諧。

       Bravo! 真是羨煞人也！要是不嫌煞風景的話，我們不妨把簡愛這種水乳交融的狀況看成一則達到平衡的化學方程式或是數學算式。當我們這樣看的時候，整部小說就是這樁婚姻等號的兩邊調校的過程，經過加、減、乘、除和各種結合、分解，所不同的是，我們在算算數的時候，不會因為約分或消去而動情，而在《簡愛》中，每個過程都牽動讀者的心緒。

        在小說的開頭，簡愛在婚姻市場上是個價格很低的商品：說家世沒家世，說財產沒財產。簡愛的父親是牧師，在因為工業革命而新興的城市裡頭傳教，卻因為染上疫病，夫妻雙亡。

       這個安排格外有意思，一般提到工業革命是發生在英國，但是說得更準確些，是發生在蘇格蘭南部低地與英格蘭北部一帶。這一帶結合了蘇格蘭啟蒙運動在經濟、科學、哲學的智識積累，加上貧瘠土地所釋出的勞動力，成為英國在十九世紀的經濟引擎，造就了許多新富，也讓愛丁堡享有「北方雅典」的美名。用台灣的概念來看，十八世紀後半葉的英格蘭北部、蘇格蘭南部就像新竹的科學園區一樣。今天有科技新貴，當年的英國也有「工業革命新貴」。珍奧斯汀在《傲慢與偏見》的開頭藉著班奈太太之口介紹多金富少賓利出場，提到當地的尼德斐莊園被一個「從英格蘭北部的有錢年輕人」租下來。這有錢年輕人的家產哪兒來的，不消說，當然就是在工業革命的製造業中賺來的。

       工業革命帶來的人口聚集與城市發展，帶來的財富，也帶來了傳染病。簡愛的父母可說是未蒙工業革命之利，反受其害，累得簡愛成了孤兒，只得投靠個性苛刻的親戚。

        簡愛無家事，無產業，也沒有美貌，簡單地說，她沒有嫁得好夫家的條件。那麼，她最後怎麼能跟羅徹斯特先生結婚？作者得給簡愛「加值」才成。收容簡愛的親戚看簡愛是怎麼看都不順眼，也樂得把她送到寄宿學校，而且放假也不用回來。幾年下來，簡愛在學校裡學到不少知識技能，而她良善的個性也沒有被惡劣的教育環境所毀壞。

        畢業之後，簡愛靠著自己在學校裡學到的東西，當起家教。在當時的英國社會，簡愛的加值差不多已經到頂了。

        接下來，就是「調整」羅徹斯特先生的價格了。在婚姻市場上，羅徹斯特先生並非沒有優勢，他有產業，要挑個人來結婚並非難事。但是他也有不為人知的過往，他瘋狂的妻子成為他最大的牽絆。在十九世紀陰暗誇張的氛圍下，即使作者為羅徹斯特安排匪夷所思的遭遇，讀者也會讀得津津有味，被後世所稱的「哥德風格」所吸引。書中關於羅徹斯特先生的情節，補足了簡愛平淡人生的不足，也是平衡愛情方程式所不可或缺。羅徹斯特先生瘋狂的妻子一把火燒死了自己、燒掉了房子，也把羅徹斯特先生的眼睛給燒瞎了。羅徹斯特先生作為婚姻市場的商品，價格大跌，但也正好與簡愛匹配。

        到了小說的最後，作者還讓簡愛繼承了一筆兩萬英鎊的遺產，加加減減之下，簡愛與羅徹斯特先生的等式成立，簡愛才有可能以幸福的口吻在十年後說著她的婚姻。簡愛的那段話說得彷彿愛情是沒有前提的，只需兩顆心相契，其他的都不重要。但是我們一從價格的角度來看，卻發現愛情和幸福的婚姻是需要前提的。

        這點在珍奧斯汀的筆下，甚至表達得更為露骨。珍奧斯汀每介紹一個男性角色，必定提到他的財產，這些角色簡直是掛著標價出場的。賓利先生，年收入四五千英鎊。達西先生，年收入一萬英鎊。這都是這些未婚男性的價格，而珍奧斯汀在她每一本小說裡頭，也都是傳達一個想法給她的讀者：愛情與幸福必須建立在財務狀況的健全上頭，貧賤夫妻絕對是百世哀的......